艾赫麦德一向聪慧,听到艾利宣布消息后,必然是满心疑窦,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再一看赛瑞德和伊萨的表现,难免觉得是她在故意隐瞒着他。
但时间已经让她来不及从长计议,她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开门见山同艾赫麦德说道:“你是在生气吗?”
艾赫麦德可疑地停顿了片刻,放下手中的木板书,重新又拿起一本新的,才说道:“没有。”
“当你露出这副表情,又这么说的时候,就证明你真的生气了。”她无奈地指出这一点,没等到艾赫麦德生气就径直坐到对方旁边。
看艾赫麦德正要发作,她注意到有其他孩子走进帐篷,忙说道:“有人过来了,就算我们有些不愉快,你也不必当众赶我走吧。”
“……”
艾赫麦德一向是个体面人。
“天地可鉴,艾赫麦德,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也理解你生气的理由,但无论你相信与否,我真的并非故意独独瞒着你一人。”
她的语气沉郁,像是在叹息一般:“以及,即便知道了你生气的理由,理解了你,我也无法保证从此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情。”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艾赫麦德面容阴沉,将手中的木板书向下一扣:“我以为我们姑且称得上朋友,倒是自作多情了。”
“你知道这个任务的内容是什么吗?”
“听我祖父说了,护送任务嘛,听说还是因为那位使者大人的青睐。哼,原来那天的事情,竟然是因为这个……算我白担心了。”
说着就埋下头继续读起书来,不再理她。
周围走进来的孩子越发多了,有人坐在了她的另一侧,吴瑕只好将想说的话压在心底,也看起了书。
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加上日常生活的运用,她已经基本掌握了这里的文字,基本的读写都已无障碍。即使她有心想要借此和艾赫麦德搭话,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借口,而撒谎询问,必定会被对方一眼看穿。
她读着眼前的木板书,上面刻印着一些诗篇,没有什么实际的内容,只有“在时光的涟漪中徜徉,铭记着历史的沉重与馈赠。微风吹拂古老的城垣,回荡着往昔的战歌和叹息”,这一类怀古抚今、充满韵律的诗篇。
这个村子的人酷爱写诗,说起来,收获祭那日艾赫麦德在高台上吟诵的,不也是诗篇构成的歌词吗?她皱紧眉头,只是这些诗篇,似乎都是一些单纯的吟咏,只有一些包含着对日常生活的歌颂。
就没有一些……关于历史,哪怕是稍微久远一些的事情吗?
又或者,这样的诗篇确实存在,只是……有人不愿意拿给她看呢?
她浑身一抖,眼神陡然凌厉了。
还没等她想个明白,忽然,一道弱弱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吴瑕……你好。”
她忙回头看去,发现竟然是许久不见的埃玛尔。
他还是那样瘦弱,布满雀斑的双颊上使劲挤出一个笑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递给了她一个包裹。
“这是……?”
“听、听说你要出任务离开,妈妈让我把这个给你,里、里面有一些我们家自己晒的果干,方便贮存,你、你路上可以拿着吃。”
“这样啊。”她恍然大悟,看埃玛尔一副紧张的表情,忙露出安抚的笑容:“没关系,东西我收下了,请帮我感谢阿姨的好意。”
闻言,埃玛尔不由得松了口气,点头不迭。他们已经很久没聊过天了,想了想,吴瑕还是开口关心道。
“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还、还好!”埃玛尔受宠若惊:“我——我前几天有了个妹妹。”
“恭喜!哈哈,你这下也是当哥哥的人了。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跟在你后面跑来跑去了。”
“是、是啊,真期待那么一天。”说到刚出生的妹妹,埃玛尔一下放松了不少,脸上的笑容也更加真切了:“等你出完任务,回来后,她恐怕都——能说话了。”
是啊。
整整两年的时间,许多的事情也许会就此彻底改变。
和埃玛尔道别,感谢过对方的祝愿,她又重新低下头开始看书,时间就这样在一片寂静中涌动着,直到人群散去。
不知何时,帐篷里只剩下了她和艾赫麦德两人,良久,她叹了口气,
“……我可能,要走整整两年。”
她明白,他自然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
但是,看到艾赫麦德抬起头,惊愕地望向她,她深深吸了口气,还是继续说道:“……这一点也称不上什么秘密,虽然我们总是因为各种理由吵架拌嘴,但我不希望在离开后回想起,我们的最后一次谈话,是以这样的争吵结束的。”
小帐篷搭得匆忙,许多细节处并不严密,人群散去,秋风顺着帐篷四周的缝隙灌入,吹得吴瑕的脖子瑟缩了一下。
艾赫麦德沉默半晌说道:“你来这里,都还没有几个月呢。”
“迁徙的过程中,发生什么都不意外。孩子们被大人们保护得很好,所以忘记了旅途的危险。但是艾赫麦德,我们很快就要长大了。也许等我们下次再见面的时候,你就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大人了。”
“这么说的话,你也是一样。”宛如被凉爽的风吹拂过一般,也许是因为她温和的态度,艾赫麦德的怒意在不知不觉中消散而去。
他忽然觉得有些挫败,他们之间每一次的争吵似乎都被她化解于无形。他性格高傲,虽然对世间之事洞见颇深,与人交流却常常言辞不当。
面对其他的孩童时,即使也能刻意保持相谈甚欢,他却总是觉得有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自己和他人之间。
说实话,他对她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也许是她那微笑之下所蕴藉的骨子里的高傲激怒了他,也许是祖父之前说起外来的女孩,口中念叨着不祥的震怒表情烙印在了心中。
但这些日子下来,他们相处得很好。她从不会计较他那些言不由衷的愤怒言辞,而是会微笑着,用河水一般清凉的语调轻轻抚平那些不安的褶皱。
这次也是一样,当他发现整件事情,在她身边的人中,唯有自己是彻彻底底的局外人时,立刻就失去了理智,愤怒如同火焰一般将思绪烧了个透彻,在见面时立刻便难掩愤懑。
可是——即便是他,也并不希望彼此间的最后一次谈话以吵架结束。
唯独这一点,她说得没错。
既然是护送任务,路上一定会有危险。作为这小小的原始村子中的一员,即使被周围的大人幸运地呵护着长大,艾赫麦德也不可能对任务以及可能随之迎来的死亡毫无概念。
他只是愤怒,愤怒于——于什么呢?
等到脑海中的野火被扑灭后,他面对着那团剩下的灰烬,努力分辨着其中的情绪,不甘、愤怒、焦急、担忧,最后,只剩下了迷茫。
“两年以后,我们都十四岁了。”他如是说道:“到时候,我已经拥有了外出狩猎的权利,你也快要到出——”
他忽然闭上了嘴,没有说完剩下的半句话,脸上浮现薄薄的绯红,飞速地摇了摇头:“我是说——没什么。”
虽然有些不明所以,吴瑕还是笑了起来,点头附和。如果不算沉睡了不知多久的时间,以及上一世那遥远的回忆,好吧,她看起来确实和艾赫麦德年纪差不多。
“真期待,你说那时候,我还能不能认出你?”
“你能不能认出我,我不知道。”艾赫麦德撇了撇嘴:“我肯定一眼就认出你了——你长得可和大家不一样。”
“那可太好了。”
树影婆娑,微风掠过草野。两人在距离艾利帐篷数十米的小路分叉处做了简单的告别,然后分道扬镳。
谁都没有回头。
掀开阿法芙涅丝家的门帘,吴瑕向里张望。果然,伊萨正坐在里面,背对着门的方向,盯着眼前的地面。
她松了口气,想了想,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
冷不丁一道声音响起:“回来了?”
她停下脚步,恢复了正常的音量说道:“嗯,我回来了。”
将视线从地面上摊开的包裹上移开,里面的东西被分成了两部分,伊萨臭着一张脸,面色不善说道:“这就是你收拾出的包裹?”
她看了看地上的两摊行李,又看了看伊萨的表情,识趣地后退一步,举起双手,投降般说道:“伊萨哥,你分出来的那一小部分,是妈妈塞进我包裹里的。”
闻言,伊萨面色一僵,很快叹了口气,表情终于有所松动。
“那就难怪了。”
又重新打量一遍那一小部分的行李,内心天人交战,半晌,伊萨头痛般扶额道:“不行。”
“……?”
“这些东西太累赘了,你是去执行任务,又不是去游山玩水,包裹里的物品必须一概从简。”伊萨斩钉截铁道,他鲜少有这样严肃认真的时刻,吴瑕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可是,这些东西都不拿的话,妈妈会伤心。”
她弱弱地说道。
“那也不行……不过,要是扔了确实太可惜了。”伊萨苦苦思索,忽然眼前一亮:“对了,不如把这些都交给赛瑞德,让他处理,阿法芙涅丝阿姨肯定不止对你这样,他有经验!”
次日,赛瑞德归来时,吴瑕赶忙走上前,他一向来去匆匆,她争分夺秒把事情说清楚,赛瑞德并不意外地点了点头。
“交给我。”
他只说了三个字。
赛瑞德不愧是赛瑞德,很快就抱着那小部分的行李消失了,再回来时面色坦然、两手空空,吴瑕不安地询问不会是扔了吧,赛瑞德摇头道,他从来不会浪费东西。
吴瑕这才放心。
最后的两日很快来临,时间过得如此之快,快到了连吴瑕都感觉不可思议。随着离别的时间将近,阿法芙涅丝选择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陪她一同在家里。
阿法芙涅丝的不舍是如此明显,为她做了那么多,却仍觉得不够,而且总是会在忙碌中不经意想起什么东西,然后惊呼着准备好,叮嘱她一定要带上。
吴瑕自然只能无奈地应允下来,她实在不忍心拒绝阿法芙涅丝,只能向站在角落里的赛瑞德默默用眼神示意。
出发的前一天,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日的小雨,晚上,吴瑕和阿法芙涅丝坐在一处,准备一同入睡。这时,忽然有人影靠近,站在帐篷外面敲了敲篷布。
时间已经很晚了,连赛瑞德都从外面风尘仆仆归来,二话不说躺下就睡,阿法芙涅丝也不喜交际,来的会是谁?
阿法芙涅丝狐疑地看了看那人影,见对方没有离开的意思,赛瑞德又在家,鼓起勇气,这才将封锁好的篷布重新拉开。
吴瑕跟在她的身后,探出头去,看向一片黑暗之中的身影,那人抬起头,斗篷下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她立刻认出了那深棕色的眼眸属于谁。
“是我。”
“艾赫麦德!”她上前一步,低声惊呼道。
“明天我有事,没办法去送你了。”艾赫麦德摘下斗篷,匆匆走到她面前,将手中攥得火热的东西不由分说塞进她手中。
吴瑕低头看去,是一块崭新的木板书,上面的刻痕工整而粗粝,一看就刚完成不久。
“走了以后,还得时时复习读写,千万别忘了。我……编了一些口诀,刻在了上面,你走在路上,快要忘了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
她赶忙点头,将木板书收入怀中,朝着对方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谢谢你,艾赫麦德。”
对方神色一顿,在黑暗的夜晚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很快重新戴起兜帽:“我先走了,祝你一路顺风——不用送了。”
说罢,他朝着阿法芙涅丝微微鞠了一躬,转身很快离开了。
“那是谁……?”阿法芙涅丝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
“哦哦,是我的朋友。”吴瑕想起阿法芙涅丝还并不认识艾赫麦德,赶忙介绍:“名字是艾赫麦德,迈哈穆德先生的孙子。我们之前都在艾利大人那里读书,就互相认识了。”
“原来如此。”阿法芙涅丝望着艾赫麦德远去的背影,重重点了点头,笑道:“真是个好小伙子。”
重新封好帐篷,今天晚上,吴瑕和阿法芙涅丝睡在一处。阿法芙涅丝很快就沉沉入睡,双臂紧紧搂着她,吴瑕却在一片黑暗中睁开眼睛,沉默地凝视着帐篷顶,听着耳边传来的,四面八方细密的声音,直到天光大亮。
所有人都起了个大早。
一大早,艾利便出现在了阿法芙涅丝的帐篷前,身侧自然站着伊萨和已经收拾完毕的赛瑞德。阿法芙涅丝将包裹递给吴瑕,轻轻亲吻了她的右脸颊,又给了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保重身体,我的孩子。”
跟着艾利离开的吴瑕转过身,朝着伫立在帐篷前的阿法芙涅丝挥了挥手,阿法芙涅丝也朝她不停地挥手,直到她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村口前,一行人等待着有人会出现。虽然前几日,钟离通过飞鸽传书,确定那位圣女一行人将会在今日抵达村子,带走吴瑕,但书信中并未说明具体的时间。如果运气不好,他们恐怕还要在这里等上很长时间。
她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她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想法,一个很荒谬,但又很真实的念头。那就是,也许钟离搞错了,或者是艾利大人搞错了,那些人还没来,或者已经走了。无论如何,她都不用再离开。
这样的想法让她的心中涌起一阵可耻的暖流,她知道这个想法属于名为软弱的敌人,可是总有些习惯,由不得自己克制,譬如咳嗽,譬如爱。
很快,天空的另一边,有什么在慢慢接近,眼尖的伊萨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迅速告诉了他们。
他们纷纷打起精神,果然,当几道身影由远及近时,他们终于看清了来人——是一个只有三个人的小队伍,还牵着一匹驮兽,就像是普通的过路行人。
“会是他们吗?”伊萨忍不住怀疑道,没了刚才发现时的振奋:“怎么才……?”
“人太少了。”赛瑞德也皱紧了眉头。
“不过,如果是和那位使者相同的人,人数也就无所谓多少了。”艾利笑着说道。
等到那三人走到近前,吴瑕这才看清,这三人的小队里包含着两名少年和一名少女——那位少女必然就是需要她护送的圣女了,吴瑕不由得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番,
坐在驮兽上的少女有着一头亚麻色的微卷长发,面庞用面纱半遮着,上面露出一双充满星辉的大眼睛,深蓝色的眼眸也同样在好奇地望着她。
那三人小队里,其中的一名少年和艾利彬彬有礼地开始打招呼,并拿出了山脉形状的另一半令牌,吴瑕接过,掏出自己怀里的那半块,比对着一合,便严丝合缝地锁到了一处。
见状,艾利也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来人的身份,又和那名少年表示,他们需要让伊萨相送两天的事宜。
趁着这个时机,驮兽上的少女翻身而下,另一位少年搀扶着她站稳,她加快脚步走到吴瑕身边。
“你就是……吴瑕吗?你好,我叫辛西娅。”
“久仰大名了,维斯佩拉圣女大人。”
明明有十五岁的年纪,她的身量却和吴瑕差不多。看吴瑕欲言又止的样子,辛西娅笑得眉眼弯弯,伸出手和她握手:“不好意思,我……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比同龄人显得矮小一些。”
这下,反倒是吴瑕感到抱歉,赶忙上前回握了她的手,明明只是深秋,辛西娅却右手冰凉,看来是真的身体不好。
“没关系,一路上,我会尽力照顾您的。”
“啊,请不要用尊称了,吴瑕小姐,我也……真的很感谢你和我一同上路,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我们都能称呼彼此的名字,我叫您吴瑕,您叫我辛西娅就好。”
实际上,吴瑕也并不适应这种太过恭敬的语气,果然是不负圣女之名的少女啊,她痛快地答应了对方。
“好的,辛西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