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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月明燕夜语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既然哥哥不咋的,弟弟定然也不过尔尔。”郑来仪的语气冷淡了许多。

郑绵韵却摇头:“说公道话,叔山柏生得不差,一副谦谦君子气度,很知进退的样子,弟弟应当也不会差。”

她看着郑来仪,刻意放慢了语气,“——至少不可能是身长五尺、膀大腰圆。”

“你……什么意思?”

“椒椒,你在鹤臯山遇到的人就是叔山家二郎对不对?人家好歹救了你一命,你何故在背后诋毁人家?”

“我、我什么时——你怎么知道?”

郑绵韵方才与杜境宽闲聊时,和他谈及本该一道来的幺妹,刚刚从南边探亲回到玉京,在路上还遇了险,多亏一个姓叔山的小将军方才化险为夷的故事。

杜境宽身为兵部员外郎,曾在数年前随上官赴边境巡视时见过叔山梧一面,自此便一直对此人印象深刻,听完便猜想到绵韵口中的这位男主人公大概是谁。

绵韵连忙便问:这叔山家的二郎如此英雄人物,只是长相是否有些……可惜?

杜境宽听她如此委婉的措辞,愣了一愣,说三姑娘怎么会有此一问?

绵韵于是老老实实传达了郑来仪的原话。

杜境宽先是当场笑岔了气,而后正色且公允地表示,虽然和兄长叔山柏气质略有不同,然而叔山家二郎身长九尺,说气概拔群毫不为过,至少不会如四姑娘所言——“还不如杜境宽”。

最后玩笑的语气:四姑娘如此败坏叔山梧在贵女们心中的形象,看来是别有用心的。

郑来仪听到这里,断然斥道:“我能有什么用心?这个杜境宽,真会臆测!”

“所以你为什么要那么说?还说人家像西市卖猪肉的……”

“我、我随口说说,你那么当真做什么?”

“可是你从小不是最欣赏那些气质硬朗,果敢英武的军中男儿么?舅舅带兵演武,你还会跟着去看……”

郑来仪嘴硬:“军人守卫疆土,护境安民,自然值得敬佩欣赏,那和叔山梧有什么关系?”

“他……难道不也是守卫疆土的军人?”

也是话赶话,姐妹俩鲜少如此较真,今日绵韵却忍不住要捉四妹妹话里的破绽。

“我……今日是给你相看郎婿,老是扯我作甚么?!”郑来仪猛地起身,颇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声音也控制不住地高了。

郑绵韵一怔,连忙放低声音去哄:“椒椒,别生气啊……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你不喜欢提,不说就是了。”

郑来仪也突然觉得自己这脾气发得有些没道理,气息平复下来,心头涌起一阵没来由的愧疚。

她明知叔山氏绝非良配,却也只能暂顾全自己,眼看着绵韵被父母带到狼窝里去。

方才,她在叔山梧面前装聋作哑,下意识希望他不要认出自己,甚至……将绵韵误认作在鹤臯山与他相遇的人也可以。此刻又因为自己的这个自私的念头有了负罪感。

郑来仪的声音放软下来:“姐姐,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女子将一生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实在风险太大。”

郑绵韵闻言,若有所思。

“婚姻之事,门阀背景、能力样貌,这些都不算是最重要的。唯一便是,你要托付终身之人,需以真心待你。”

郑绵韵看着妹妹依旧生嫩的面孔,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她已经历过足够多的坎坷,以过来人的身份谆谆告诫。

郑来仪的话只说了一半。真心与否,有时很难分辨,更未必能始终如一。若能合则聚,不合则散,也算足够圆满了。

虫鸣阵阵中,晚间的风从水榭上吹过来,带着藕花的香气拂动少女的发丝,驱走白日的燥热。

突有橐橐的脚步声打破静谧。郑来仪和郑绵韵俱是一惊。

“谁?”

此间的主人从假山后缓缓步出,在姐妹二人面前站定。

“是本王失礼,惊扰二位姑娘。”

月光下,叔山寻一身华服,气质英挺,看着两个姑娘的神色却莫名亲和。

“本来不该打搅,实在是和犬子说完话要到前面去,路经此地,绕开又显得不够磊落,无意偷听,三小姐和四小姐切莫在意……”

他身后,一个挺拔的身影陷在假山投下的阴影里,一时看不清面容。

郑来仪面色微僵。不用看脸,她也知道那后面的人是谁。

她心中懊恼,方才只顾着和绵韵讲话,怎会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连戒心都放下了。

暗处的人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郑来仪,看着她无声却警觉的样子,如一只拱背炸毛的狸奴。

从在门口时叔山梧就认出了这位郑小姐,她却欲盖弥彰地自称姓李。

真是颇有意思。

叔山梧勾了下嘴角,被父亲喊断了。

“阿梧,来见过二位姑娘。”

他走出阴影,向着二人一揖,目光却只盯着那故作镇静的郑四小姐。

“叔山梧有礼了。”

郑来仪察觉他的注视,眸光微转。他的视线未有半分避让,平直的唇线微微上勾。

传说中的叔山二郎现出真容,郑绵韵一心只道杜境宽诚不欺我:许是自小在军中磨砺的经历,这叔山梧竟没有半分世家公子中常见的沉肩耸背的姿态,身姿挺拔如松。

叔山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微笑道:“对了,我听阿梧提过,和四姑娘之前是见过的,所以今日才会一道过来。”

“不——”

叔山梧正要接话,却被郑来仪打断了:“不是一道,我和二公子只是凑巧在府门前遇见。”

他望向矢口否认的郑来仪,重又抿紧嘴唇,这一回嘴角的笑容便带了几分嘲讽。

叔山寻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一丝异样,却佯作不知,只低声笑道:“虽非有意偷听,但四姑娘方才一番话中的睿见卓识,真我性情,实在令本王佩服!”

郑来仪面色一僵:“只是些小儿女情绪,如何入得了王爷的耳,让您见笑。”

这服软的语气,一如那日鹤臯山洞中,她低眉顺眼的姿态。

叔山梧眸光微眯。

“不过,以两位姑娘出身,想来本就无需去攀附谁,倒是若有人刻意接近,倒难免被视作是别有用心。今日席上,若是贱内让二位姑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本王代为道歉。”叔山寻语气中更有了几分深意。

郑绵韵哪里听得出这一番对话暗藏机锋,闻言只觉惭愧,摇头道:“王爷哪里的话,王妃和大公子一番安排,颇为用心,并无半点让人不舒服之处……”

她心中暗自担忧,不知方才一番得罪人的话被这父子听去了多少,一扯来仪的袖子,心虚地向叔山寻回礼。

“王爷和二公子莫怪,是我们姐妹在此闲话忘了时间,这便要归席了。”

“好罢。”

叔山寻看一眼郑来仪,而后对着郑绵韵道,“府中刚刚修葺完毕不久,内院稍显杂乱,既然两位姑娘也要归席,不如便由本王护送?”

“哦,好。”

郑绵韵没有拒绝的理由,她跟在叔山寻后面,脚步略显仓促,想要落后半步等等来仪,可叔山寻却时不时转头与她闲话几句,于是只得打起精神应付。

渐渐地,后面两人便拉开了一段距离。

郑来仪缓缓走在暗香浮动的小径,草丛中虫鸣阵阵,惹得她心头一阵烦闷,身上便起了燥意。

她手中团扇竖起,在面前微微扇动,旁边人冷不丁出声。

“看来李姑娘的喉疾已经好了。”

郑来仪脚步一顿,好在面上的僵硬被夜色掩去了大半。

她见叔山梧面上调侃之意明显,索性挺直腰背,冷声:“二公子何意?”

“我的匕首,姑娘什么时候可以还我?”叔山梧也跟着站定了,敛去面上笑意。

郑来仪的气焰登时矮了几分:“……今日未带来,过两日我找人送来。”

“我不住王府,明日便登门去取吧。”

郑来仪微微蹙眉,没有说话。

叔山梧看她神色。道:“郑小姐是不方便?那便等我过阵子回来再说吧。”

“你不待在玉京么?又要去哪里?”郑来仪终于忍不住问。

叔山梧捕捉到她紧张的视线,扬了扬眉,没急着说话。

“……我是说,二公子刚回到玉京,眼下四境皆安,这时候又要去哪里?”

“有些事情。”

“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么?需要随身带刀?”

郑来仪压抑着口吻,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像盘问的口气,脑中念头动得飞快。

“在下是行伍之人,行走带兵刃本就是习惯……”他没接着说下去,面露玩味。

意识到自己实在显得关心过甚了,郑来仪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落在对面的人眼里,有了几分羞赧的意思。

而叔山梧却没再言声,似是不想让她难堪。

二人沿着小径缓步而行,始终保持着一人的距离。男人束紧的黑色衣袖与郑来仪身上飘拂起的轻纱帔帛不时相触,硬挺与柔软刮擦,发出几不可闻的声响。

就在郑来仪觉得他们能一路相安无事回到前厅时,叔山梧再度出声。

“所以姑娘当真认为,门阀背景不值一提,真心相待才最重要?”

四下阒然中,郑来仪的声音冷如霜箭。

“当然。”

她掀眉,露出一双极致冷静的眼:“不过这是我一家之言,视真心如草芥者,也是有的。”

叔山梧终于看清她的眼睛,和她的声音一样,质洁冷傲,如天上孤悬的弯月。

只是深色的瞳里带着浓浓的距离感和……敌意。

他对敌意并不陌生,他猜测让她反感的应是今天的场合,还有被父母安排生出的反骨。

“你说得对。”叔山梧点头认同,神色坦然。

郑来仪扬着头,见他并无半分领受自己指责的自觉,拳头攥紧,语气益发冷了:“霁阳一战,二公子立下跳荡大功,还未来得及恭喜。”

叔山梧漠然道:“恭喜二字,今日这府中听过太多次。”

他的视线投向花园那一边,喧嚷的人声被矮墙阻隔,只有一盏盏烛火将夜幕映出热闹的红色。

“——喜的是他们。霁阳与这喜悦,并无半分关系。”

郑来仪心中一动。

前世令她一见钟情的那个叔山梧,曾是何等的少年飒爽、骄傲肆意,却在霁阳一战后,可见地失去了明亮的底色,整个人沉寂下去,变得日益乖戾、阴暗,愈发难以接近。

此时的她,似乎窥见了几分玄机。

“我曾从别处听说过霁阳一战最后的惨状,城中最后补给皆空,竟然出现人吃人的惨状——”

郑来仪轻柔的声音带着凉意,如匕首现于图穷,“——所以二公子的师父颜司空他……最后真是自刎的么?”

叔山梧抿紧的唇一瞬间失去血色。他五官本就深邃,此刻眉眼间阴影更重了几分。

这样的他,她并不陌生,此时却没那么害怕了,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似蝮蛇释放完毒素,淡漠地旁观受害者暴露无遗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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