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琰刚想教训盛疏两句,摊主从桌下拿了另外一个签筒出来交给屠鸾,“姑娘摇这个,都是一样的。”说完又弯腰帮着盛疏收拾散落的卦签,看着盛疏一脸慈爱,“姑娘,签筒稍微斜一点,轻轻得摇,第一只掉出来的,就是你的命签。”
屠鸾险些被气成个葫芦,碍着容琰严倦都在场,不好对盛疏发难。
容琰把盛疏拉到最左边,“你坐在这里摇。”
盛疏不乐意,容琰脸色一沉,“不许再胡闹!”
盛疏最怕容琰沉着脸吓唬她,又生气容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留,又生气又委屈,抱着签筒委屈巴巴得盯着容琰看。容琰最受不了她这眼神,欲要说两句软话安抚下盛疏,严倦忽然将手亲昵得按在盛疏肩上,温声哄道,“好了,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要跟人抢东西。”
屠鸾气得牙痒痒,盛疏那臭丫头也就在她面前,还幼稚得令人发指。她们两个从小就不对付,在陇县没有哪天不掐架,后来分开了三年,屠郎中调任京州,举家随迁,京州再遇,也没有哪次是好聚好散的。今日当着容琰和严倦的面,不便破坏形象,等下次和盛疏单独遇上,她才要她好看。
想至此,屠鸾能屈能伸,仪态万方得坐到另外一侧,笑盈盈道,“算了,也就是心智还不够成熟的半大孩子,我要跟你计较,倒要叫人怀疑这些年是不是光长年纪不长脑子了。”
盛疏也不傻,跟屠鸾唇枪舌战了好几年,立刻听出她藏在话锋里的深意。她也不生气,傲娇得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大有下次再战的意思。
屠鸾先摇出一只签,拿起签文来看,签头“下下签”三个红字,让她眼皮微微一跳,往下细看签文。
“临风冒雨往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上坭来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
屠鸾自己解了签,脸色微微泛白。
盛疏跟着摇出一只签,看了半天也没看懂,欢天喜地得拿给严倦看,严倦接过签,被签头上三个醒目的红字弄得哭笑不得。
抽个下下签竟然还这么高兴。
他敛神去看旁边两排小字,目光及不可查得变了变。盛疏追问,“上面写的是什么意思?”
严倦不动声色,“子不语怪力乱神,玩玩儿就罢了,不要太较真,饿没有?那边有灯盏糕,我们去买一点!”
严倦手上已经被盛疏塞了不少吃的,盛疏笑他,“自己想吃就直说,非要栽我头上。”
严倦把签还给摊主,和容琰与屠鸾打了声招呼,领着盛疏过去买灯盏糕了。
签上字太小,容琰没看清楚,见屠鸾脸色不对,温声问了一句,“签上写了什么?”
屠鸾把卦签扔到桌上,起身,脸上勉强挤出一抹笑容,“抽了个下下签,严公子说得对,子不语怪力乱神,玩玩就是了,我们也走吧!”
摊主发现严倦还回来的那只签被人折去了签头,成了一只残签,再看上面的两排字。“奔忙隔尽重重险,带水拖坭往度山;更看田园求用事,千乡万里未送还。”叹了一口气,又捡起屠鸾的签看了看,摇头叹道,“怎么两位姑娘抽中的都是下下签。”
容琰走了又折回,“老人家,刚刚穿粉衣那位姑娘抽中的是哪只签?”
摊主正要把签放回去,闻言把手边那只递给他,“公子,粉衣姑娘抽的是这一支。”
容琰拿起看了看,把卦签拢进袖中,再从钱袋里摸出一锭银裸子置于桌上,“这只签我买下来了。”
一锭银裸子买下他这挂摊都够了,老人家不肯占人便宜,忙捡了银子起身,容琰却已经拿着签走远了。
街上人差不多快散尽了,容琰不便留屠鸾太久,便想送她回府,屠鸾想到回家就要面对屠郎中的责问,一下子感到无比厌烦,就说想要慢慢走回去。出了青龙门,直穿水津桥,桥下的河面上飘着成千上万盏花灯,万千流萤围着灯火打转。屠鸾趴在桥墩上,看得惊奇,“都九月了,竟然还能看到萤火虫!”
容琰接口道,“大概是今年天凉得比较晚。”
屠鸾点点头,“世子,我们也去放一盏吧!”
两人来到湖畔,摊主正准备收摊回家,屠鸾忙让他等一下,买下两盏莲花灯,手拖起一盏,对容琰笑道,“世子,许个愿望吧!”
容琰每一年都会去岁安寺里供奉一盏长明灯,每一年的愿望都没变过。几乎不用细想,他就知道自己该写什么,正要提笔,屠鸾仿佛猜到他会写什么,轻轻道,“世子,人一生的精力毕竟有限,要照拂这个要看顾那个,最后只落得一身精疲力尽,偶尔,也让自己喘一口气。”
容琰眼中划过一道柔光,笑道,“你知道我会写什么?”
屠鸾摇摇头,“我只知道世子的愿望里,不会有你自己。”
说完,她回转头,对着自己的那盏花灯,却不知该写什么。目光一侧,瞥见容琰棱角分明的侧脸,三分文弱七分雅致,缺少一味阳刚,但隐隐之中,又透出几分顶天立地的浩然正气。她不小心扫到了他的愿望。一半是家,一半是国,唯独挤不进他日渐消瘦的身躯,连丝缝隙也不肯为自己留。
她的目光又栖落在他的侧脸上。
中天是一轮皎月,头顶是一盏照明的花灯,月光和花灯橙黄的光线都被他端方雅致的身姿引过去了,整个人看起来温柔得不像话。脑中灵光闪现,屠鸾提笔在花灯上写下一排字。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京州虽无宵禁,但当地人作息规律,亥时人定,先前还喧声震天的朱雀街骤然沉寂,街上寥寥几人。容琰与屠鸾并肩走在一起,天南海北得聊着,不同于四六不着调的盛疏,小半生转瞬即过,屠鸾也没走过几个地方。然而她读书庞杂,书里的山川风月,却能信手拈来。
容琰很少同女子接触,从前总是听盛疏在旁边叽叽呱呱,说来的故事必须加工加料,比如办案路上,美救英雄,她一弱女子以一敌十,三两下就把二三十个山匪打得落荒而逃。说起在五登山看见云海,觉得自己脚踏山海,比话本中腾云驾雾的齐天大圣还风光。盛疏说什么都要添油加醋,但描述得绘声绘色,通常嘴上在说,手脚同时比划,总把他逗得忍俊不禁。像屠鸾这样引经据典的“身不能至,心向往之”还是听头一遭,也颇为新鲜。
等她把五岳讲完,容琰评价道,“屠小姐身为女子,虽然心装山海,脚步却受礼法教义所缚,真的很可惜。”
这是第一次有异性对屠鸾说女子受礼法所缚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在她接触的男性里,屠郎中只会说女子的本分是相夫教子,国公府的云三公子画技不如自己,旁人却只会睁眼说瞎话,借贬低她来捧高云三公子的画作。徐锡远那厮就更不用说了,她在他眼里和一只花瓶没什么分别。
屠鸾停下脚步,极认真地望着容琰,“世子也觉得女子不必囿于闺中?”
容琰也停下脚步,却领先了屠鸾两步,回过身,笑道,“三官堂的严堂司,是本朝第一个入仕的女官,但行事果决,上任五年,重申了百来起冤假错案,还了蒙冤的无辜之人一个公道。可见,女子的智慧手段并不逊于男儿,变化阴阳,从来都是相生相伴,原该分左右,而不该分高低。女子只该囿于闺中,在我心里就是代代传承的偏见。”
屠鸾心潮澎湃,眉目愈加生动,“我与世子想的一样,若女子的智慧也能用于悬壶济世、造福百姓,男女强强联手,出来的效果必然是加倍的。”
“所有人都有机会为国效力,而不必分性别、籍贯、年龄,在当下,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人间理想,但我期望能够亲眼看到理想成真的那一日。女子能够登科入仕,能够立于朝堂高谈阔论,能在阵前挥斥方遒,也可以选择宜家宜室。”在满街的灯火晕染下,容琰的面部轮廓更显深邃,目光坚定、诚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