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时原本并没打算提前一年从本科院校毕业。
她从小被家人娇惯着长大,人生最险恶的经历便是和顾淮之斗智斗勇,最后不慎落败,被他送往欧洲求学。
在欧洲求学的那几年里她也不属于学业出众那一挂,向来秉持着得过且过的学习理念。白日里安分上课,傍晚时分便出入各大购物商场,周末时不时打飞的去别国度假,将名媛生活诠释得淋漓尽致。
好在她校内绩点一直维持在中上,各类比赛活动也算积极参与,又有顾家作为背景,申请本科时有惊无险,但也没给家中长辈丢面。
本科入学后,程祈时本计划将学分近乎平均地分散在三年半时间里。余下最后一学期空闲,她准备去顾淮之手下实习,给履历镀一层金,再慢慢悠悠完成自己的毕业论文与答辩。饶是贺南意千劝万说,也没能劝动程祈时和自己一起提前毕业。
可程洲去年的所作所为无疑彻底激怒了程祈时,她硬是咬着牙在最后一学期内修完原本计划内两倍学分的课程,又赶在最后的期限前完成了实习,答辩和毕业论文这几件大事。
半年来程祈时几乎将自己逼至极限,还不愿和别人表现出自己有多忙碌,各类名流宴会与时装周活动样样不落,非要营造出“提前毕业本就是轻轻松松,一切都在她掌控内”的风平浪静。
学期才刚结束没多久,程祈时还未从疲惫的状态中调整过来,陪着贺南意在「Vault 007」坐到两点多时便有些待不住。正巧宋承钰发来消息说在门外兜了几圈找不着入口,便主动起身,出门去找人。
「Vault 007」的地理位置并不偏僻,坐落于平城市中心的CBD附近,不远处便是知名重奢商场,距离江边也仅有十几米的距离,及各类繁华于一身。创立时的定位上便是供富家子弟们玩乐,又同时能方便他们社交聊生意的场所。对于居住在附近的人来讲,半夜听闻跑车过街的引擎伴着各类欢笑声并不稀奇,也因此能窥见些许名流圈内的纸醉金迷。
程祈时拾梯而上,示意一旁站着的侍应生将门推开,还未走出便被热浪扑了满面,面色微微一滞。夏夜特有的潮意不自觉顺着肌肤蜿蜒而上,还没等她完全适应室外的温度,甫一抬头,视线恰好对上不远处商场大厦上亮起的腕表广告。
瑞士高端奢华手表品牌的广告重心自然放在腕表本身上,即便如此,于影片最后一掠而过的身影熟悉又陌生,曾朝夕相对的眉眼褪去多余情感,令程祈时顿时有种陷入热气沼泽,几欲无法呼吸的错觉。
“你站这儿看什么呢?”
程祈时一身黑裙,站在深夜的路边并不招人眼球,奈何裸露在外的大片肌肤实在夺目,与夜色形成强烈对比,连颈间带着的满钻太阳花项链都失去了原本锦上添花的功能。宋承钰隔着几米外的路口处便注意到她,快步走到程祈时身旁时才发现她正抬起头,并未能留意到自己。
顺着程祈时目光望去,宋承钰也望见商场荧幕上的腕表广告,恰好看清男人的面容,轻啧一声。
“这不是江寄舟吗?”
程祈时冷不丁听到他名字,目光淡了淡,扯出些笑意,这才看向好友,状似漫不经心问道:“不待见他?”
“刚抢了我哥一部戏约,”宋承钰不欲多说,又忍不住忿忿不平:“我哥本来指着拿那本子去冲奖呢。”
圈内同龄男星间多有竞争,并不是件稀奇的事,程祈时从不过问江寄舟工作上的事宜,不知晓他最近和宋承烨竟还有过节。
程祈时并未在这些话题上和宋承钰继续多聊,视线随意张望了下,停留在不远处。
街角停着的黑色轿车于夜色中并不显眼,唯有明黄色车牌伴着银色三角车徽,彰显出来者身份。
“贺南意在吧台那儿坐着等你。”
程祈时微扬下巴,示意宋承钰往室内那处看去,又抬起手点点轿车停靠的位置,“有人来接我,先走了,过几天再聚。”
宋承钰察觉出她情绪不高,知趣地没有挽留,看着程祈时往轿车方向走去,吹了声口哨,转身往「Vault 007」内走。
轿车没有上锁,程祈时绕到道路另一侧拉开后排车门,见靠坐着的男人正好抬眼看过来,轻撇了下嘴,语气不算友善。
“这个时间点,顾总怎么不继续加班了?”
“来接你比较重要。”
顾淮之对她的阴阳怪气熟视无睹,摘下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伸手轻揉眉骨,似有倦意。
程祈时没把他随口说的话放在心上,上车后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瘫坐着,见轿车迟迟没有发动,又拍了拍前排司机位置的后背,状似好奇般打听道:“你们顾总一个月给你发多少工资啊,凌晨两点多还陪他在这儿接人。”
“程祈时。”
顾淮之语调平稳,听上去没有多余的情绪,却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我送你回云潮天华。”
云潮天华是顾家在平城为数不多的房产项目之一,与顶奢商场共享配套,定位是高端江景住宅公寓,曾一度是平城热度最高的顶级豪宅项目。
程祈时在那儿的房子,是顾淮之作为亲舅舅送给她的成年礼物,占据了西面临江一幢的顶楼三层,三梯一户设计,又邀请国际知名设计师亲自操刀更改布局,奢华非常。
程祈时面上神色微变,望着车窗外尚算繁华的夜景,并没有急着开口,等待顾淮之接下去要说的话。
顾淮之说完这句话后,一时也没了动静,车厢内只余纸张翻动时传出的轻微摩擦声。
轿车驶过几个路口后,他才像是回神一般,继续吩咐道:“我已让薛助将平城分公司的资料发送至你邮箱了。后天一早,九点前去江宁报道,会有人带你办理入职手续。”
江宁集团是程祈时姥爷一手创立的科技公司。
自长子意外去世后,老爷子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只能勉强掌管着新加坡那边的实业,将新兴产业方面的业务彻底放权给幼子。
顾淮之本科尚未毕业时便已能独当一面,如今更是公司内说一不二的话事人,一句话便能决定程祈时的职业生涯。
程祈时明白他对自己的安排,并未反驳或是应好什么,只在轿车经过庆延路时往一侧指。
“左转,送我去四季华庭。”
程祈时很清楚顾淮之要做什么打算。
他和顾言之是同父异母的姐弟,理论上并没有太多情分。但顾淮之母亲生下他两年后便因身体虚弱而去世,顾言之大他近二十岁,长姐如母,对幼弟颇有照拂,哪怕嫁给程洲后也不忘关照他的衣食住行,关系极为亲密,
顾家嫡系人丁稀少,程祈时被接回外祖家后,几乎是和顾淮之一起长大的,知道自己这位小舅舅不过是寡言面冷,待她并不薄,对自家人更是一贯护短。
程洲替程祈时找好了嫁去叶家的路,顾淮之却希望她入职江宁,早早积累工作经验,减少与父亲那边的瓜葛。
听程祈时这么说,顾淮之也没有要教育她的意思,一路寡言着翻看文件,只在程祈时下车时伸出右手,硬生生挡住即将关上的车门,指关节因用力而显出浅青色的筋络,衬得肤色一片冷白。
“改变主意的话,随时来找我。”
四季华庭是平城内数一数二的奢华风酒店,距离云潮天华仅一个路口的距离,却因道路交通管制等问题而不得不绕行。
大堂内花纹繁复的大理石阶面上,浅金色立柱撑起高达七米的层高,自四楼起,落地玻璃窗将户外江景展现的淋漓尽致,坐拥钱塘一带顶级景观。
程祈时的行李早在飞机落地后,便被工作人员直接送至酒店顶层的套房内,算上今晚,已经是她在这儿住的第四天了。
程洲那儿她不乐意去,云潮天华只要入住便会通知顾淮之,程祈时本意没想让他得知自己回国的事,没想到今天去了趟叶家,到底还是被顾淮之听到了风声。
也没想到他竟会亲自来平城,处理这些事务。
通往顶层套房的直达电梯内只有程祈时一人,在外头绷得紧张的肩背不自觉松懈下来,像只猫似的靠在玻璃门一侧,裸露在外的脊背触及镜面,冰凉的触感令她微微吸了口凉气。
左右无人在场,程祈时无需维持什么名媛姿态,抬手按住自己后颈骨,一边打圈按揉缓解疲劳,一边想着该喊个按摩师来套房内,给自己做个精油SPA。
深夜想约的人远在几百公里外,即便如此,程祈时仍不想亏待自己。进套房后简单清洁洗漱一番后,她便拨打酒店前台的内线电话,和工作人员说明自己需求,没过多久便有带着持业证书和对应配套工具的按摩师敲门。
套房北侧的按摩房自她入住以来首次派上用场,落地窗外正对着一览无余的江畔景观,可惜夜色浓厚,看不清对岸光景。不远处伫立的写字楼内仍亮着零星灯光,依旧有人为了工作而奔波,显出别样的寂寥。
虽说这会儿在加州时间刚过午时,但经由几天不甚成功的颠倒时差尝试后,程祈时只觉身心俱疲,精神虽清醒着没太多困意,可思绪却乱作一团,无法集中思考,太阳穴处更是隐有痛意。
脑海中一会儿是叶家红木雕琢外的园林景色,一会儿又是顾淮之拦住车门时手上浮现出的淡青色筋络,最后却回想起江寄舟那条蕴含着拒绝意味的消息,像在头上忽然被浇了盆冷水,霎时将她打回现实。
“是这儿太用力了吗?”
按摩师察觉出程祈时身体微微战栗,一时慌张,不知是不是自己手下动作重,才让后者有如此反应,连忙放缓手中动作。
程祈时脸朝床面,心情一时发闷,说出口的话也难免低落:“没有,你做的很好。”
酒店内的按摩师专业素养极高,即便处于私密空间内,也习惯性保持着沉默,不会给人以边界感模糊的不适,更不会因此影响按摩体验。
程祈时收回心神,被房间内的背景音乐吸引,逐渐放空自己的大脑,不久便陷入了浅眠之中。
夏夜短暂,破晓时分也比别的季节早一些,程祈时被按得迷迷糊糊,完整流程结束后她才被按摩师轻柔唤醒,没能及时回过神,下床时险些左脚绊右脚,腿一软跪倒在垫子上,扶住额角轻叹了口气。
“你先回去吧。”
看了眼客厅内时钟上显示的时间,程祈时尚未被资本主义完全侵蚀的良心多少有些不安,决心等按摩师走后,再通知酒店前台,给她多加几千额外的服务费。
按摩师完成自己的工作,又轻声细语叮嘱程祈时几句按摩后的注意事项,这才带着工具离开。
留在新加坡读书时,程祈时多住在顾家老宅内。虽然没有直系亲属在身旁,但衣食住行亦由专人照料,每日护理工序早中晚一道不曾落下,每周都会安排固定时间给自身做护理,大有发展成做花瓶也要成为最好看那一只的趋势。
大抵是顾淮之终究看不下去眼,觉得身旁无人约束的局面只会将她养得过于骄纵,拍板做主将程祈时送去欧洲求学。本科阶段阴差阳错,她不得不顺着小舅舅的申请修读双学位,在繁重学业压力下,成功将各种公主病磨去大半。
即便如此,该有的日常保养程序也耗去她近两个钟,待程祈时从浴室内出来时,天光已不是微微破晓的程度,旭日从云层中穿出光束,在微光粼粼的江面上投下细碎金光。
即便一宿未眠,见到这一幕时,程祈时竟出奇觉得神清气爽,全然没有日夜颠倒的疲颓。
正当她翻看酒柜,试图从里面找出感兴趣的佳酿,准备独自去阳台上小酌一杯时,套房门口处忽然传出动静。
独居时感官总会被无限放大。程祈时下意识抓紧离自己最近的酒瓶,警惕性地举在胸前,面色紧张瞪大眼看向门口处。
她甚至在心中思考几秒这个时间点是拨贺南意电话来的靠谱还是顾淮之——
推门进来的男人显然也没料到客厅酒柜旁会站着人,他右手插在兜里,左手还握在把手上,偏头沉吟着打量程祈时,眉眼间带着些许笑意。
看清来人模样后程祈时不由自主松了口气,这一泄气,险些没抓稳酒瓶,又凭空惊出一身冷汗,恼羞成怒地瞪了眼江寄舟,语气也染上嗔怒。
“赶紧进来把门关上!”
江寄舟浑身上下除了手机别无一物,连口罩也没带,身上的条纹T恤甚至还是前几天走机场造型时穿过的那件,搭配黑色直筒运动裤,看起来不像刚从片场赶来的演员,倒像是刚结束晨跑的男大学生一般。他全身唯一能算得上艺人修养的只有戴在头上的牛仔鸭舌帽,但也没能遮住他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反而像是刻意搭配的点缀,衬出几分随性。
好在他身型优越,即便是最简单的T恤与运动裤的搭配,配合那张脸一同看上去也比旁人出彩不少。
“慌什么。”
江寄舟语气带笑,不自觉调侃程祈时:“程大小姐只手遮天,替我摆平这些桃色新闻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吧。”
话是这么说,他倒也没有要逆着程祈时的意思,将门关上后顺手锁住,确认不会有人意外闯入后,这才摘下自己的鸭舌帽,搁在入门玄关处。
“不欢迎我?”
换完鞋后也没见程祈时过来拥抱自己,江寄舟倒也不介意,往她站着的方向走去,离近后看清玻璃瓶上的字,有些奇道:“你什么时候爱喝酸口的酒了?”
程祈时抓起酒瓶时心中唯一想到的只有要以何种姿势自卫,哪顾得上看酒瓶上的标签,被江寄舟一提醒才低头看清,没好气地将酒塞进他怀里。
“你少管!”
两人许久未见,江寄舟对她这会儿格外骄纵的大小姐脾气向来包容,顺从地接过酒瓶放入酒柜,又随手选了支贵腐,低头半哄道:“这会儿日头好,陪我去喝一杯?”
他对程祈时极其了解,顺毛也顺的得心应手,程祈时无需看清瓶身上的字,光看瓶口设计便知道他挑的是自己最喜欢的那款酒。
原本她也准备取那支酒出来的,倒是让他抢了先。
程祈时倚靠在酒柜一旁,没答应也没拒绝,轻轻挑了下眉,单看着江寄舟动作。
他从酒柜上方的玻璃架内取出酒杯,本想拿到客厅外的阳台躺椅上,走了两步又后折返,将酒杯递给程祈时,走到一旁开放式厨房内,寻找中岛台旁放着的开瓶器。
程祈时百无聊赖,食指和中指虚虚夹住酒杯,任由玻璃间轻轻触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神使鬼差间,思绪早已不知歪到何处。
“你说你在这儿陪我喝酒,会被娱记拍到吗?”
江寄舟正在开瓶的动作一停,视线转移到程祈时身上,像是有些不可置信,又带着不自觉的放松,连桃花眼都因笑意而弯成月牙状。
“阳台外正对着江面,能拍到什么?”
酒店顶层高逾百米,又有上千米宽的江面横跨于前,哪怕是最顶级的长枪短炮,也只会被酒店外壁反射的自然光迷了眼,无法看清阳台上的人。
再说了。
“如果真能拍清,那可不是上娱乐头版的事。”江寄舟顺利将酒瓶起开,走至程祈时身旁,微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液体缓缓倒入杯身内。
“那大家恐怕都会知道,四季华庭顶层套房内的躺椅,到底有多硌着慌。”
江寄舟视线在程祈时手肘腕骨处的红痣上停留几秒,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看着眼前人逐渐变成绯色的耳垂,像是要强调什么一般。
“到时候可没人会在意我是不是你的秘密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