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是听不懂他的“怪话”。
殷思才说过上句,却是后悔极了,忙不迭别过脸去,轻咳一声,“你......心脉如此混乱,你又是如何用刀的?”
她神色如常,未面露不快,只淡淡道:“没有心,便不会乱。”
她细细看着眼前的人,反复确认,他长得是否如旁人所说那般不堪。
风起之时,叶影漫天飘旋,悠悠然笼住她的视线,眼前唯见红浪翻涌,再难看清他的神色。层叠迷障散去,他低垂着眼眸,面颊泛红,红叶落于他的肩头,他却浑然未觉。
他抬手抚上脸颊,试图降温,却发现掌心的温度同样炽热。殷思为躲开她的目光,只好抬眼,漫无目地朝着漫天红枫看去。
她随着他的变化的视线,看向同一片霞天。愣神片刻后,她鬼使神差地开口。
“你,喜欢红枫吗。”
“嗯。”,他直接答道。
“我喜欢。”
“很喜欢。”
......
于霖晴馆这日,是他初次自认喜爱红枫。
红枫耐寒性较差,易受冻害。献都位于大苍北部,冬季漫长且严寒,并不适宜枫树生长。献都内唯有两处极佳的枫景,一是这曾作为已故长公主封底的霖晴馆,二便是她的展家。
......
年少时,他于现实,仅见过她两回。
第一回见她。
八年前,展府檐顶。秋意正浓,红枫展颜,似是流火坠于尘世间,令人神往,也如她一般,踪迹难寻。
殷思初入殿前司,正随行颖王在旁暗暗相护,无聊至极。
忽见檐间一抹盛红随风而过,他迅速执箭于手,弓弦紧绷,气力于双臂间凝聚。目随所动之人,猛然松手箭矢破风,弧线清晰可见。
“叮———”
箭头轻碰金属的声响,他的箭术向来极佳,今日却少见得脱靶了。顷刻间,颈上一阵冷意,待他反应过来,一柄短刀正抵于脖颈处。
“在别人家里用箭,你好没规矩。”,短刀的主人开口,音色稚嫩,语气却是沉稳冷调的。
他轻笑道,“在屋顶乱跑,你的规矩呢?”
“这是我家,我愿如何跑,就如何跑。”,她道。
他缓缓侧首,墨发扫过颈上抵住的刀,目光不自觉得扫向那利刃。“展小姐功夫不错。”,侧目时,并未记清那柄金刀的全貌,却看清了她。
她年岁尚轻,未褪稚气,圆润脸颊犹带几分天真。唯那双眼,冷冽如霜不容一物,却映出漫天红枫。她的神色之中,饱含漠视,却并无他最熟悉的厌弃之感。
她以刀相胁,竟并不讨厌他。
“你的箭术,也不错。”,仅是简短的几句话,她却直盯着他看了许久。
他垂首敛眉,未露慌张,“多谢......”
她手上动作应是稍有迟疑,将那金刀收去后,忽得发问:“你喜欢红枫吗。”
他未及回应,眼前的人便已然消失不见。离开展府时,他欲收回那支射偏的箭矢。那箭正直直扎在枫林中,势头最盛的那棵红枫枝干上。
那箭矢之上,留有一串由红枫叶编成的颈饰。叶间轻蘸朱砂,随风瑟瑟,却稳稳缠在箭矢上。
枫染千红胜血,血墨滴落,落在心里,只留不尽涟漪。注定灰白无味的一生,此刻于枫林间,被渲染出无尽绚烂。
少年心思悸动时,只觉她,很是有趣,是鲜活的一抹红色。
那日风卷红枫,惊鸟后,秋声渐乱。
未觉心乱。
......
第二回见她,也是八年前。只是那日,展家正遭大难。
先帝留有遗命,查抄伙同东宫有谋乱之嫌的展氏。殿前司入展府时,十六岁的殷思亦在其列。
殷氏与展氏虽同为世家,百年来却几乎并无交集,只因两家从未行至一路。
殷氏一门,累世戍边,数代名将忠臣护山河安稳。展氏却多出权臣,擅于朝堂暗潮中与皇室分庭抗礼,行事每出偏锋,可搅一国乾坤。正因如此,展氏谋乱一出,全大苍,无人不信。
入展府前,他并不在意展家是否无辜。他只知,她定然无辜。
入展府时,却见庭院间、回廊处,尸骸纵横交错,殷红之血汩汩流淌,远远艳过那片红枫林。守城应战也未见此等人间炼狱之景。
那日的一切都蹊跷得很,殿前司总督并未一同随行;先帝所下遗命为查抄展氏,可多数殿前司入门便只顾杀戮;展氏人遭屠杀殆尽也毫无反抗;展氏家主展业褚早知查抄之命,却与其幼女待命于府上,等死一般......
展氏覆灭这日,他总算看清她手中金刀的全貌,只是朝她射出的那箭,再次偏离原轨。劫难终时,他伫立火场之畔,双目瞠然,眼睁睁看着如魔火势,将她的身影渐渐掩去。
殷思身为殷氏幼子、世家后主,常恨自己无能。自那时起,他更恨自己无力救她。
皇权高悬于顶,世家若林依傍而生。一旦有巨木轰然倒下,其力可震动乾坤,林中诸木根基皆动。其余世家自然难守往昔安稳。
他因那脱靶的一箭,右手筋脉全断。远在边郡的阿姐遇突袭时,虽勉强保全性命却是落得个双腿残废。殷氏自此再无实权,也成了于献都苟延残喘的弃棋。
自遭重伤,离了殿前司,他只将自己困于院中,每日过得浑浑噩噩。
寒夜入梦时,他常见一景。霜枫似火中,满地枫叶残红。他蹲于枫叶堆旁,双手颤抖着,片片枫叶自指尖滑落,不知漫无目的地翻找着什么。
红枫堆底的,竟是她。
未将她的面容看清时,她骤然睁开那双寒眸,执那金刀刺向他心口的位置。血未溢出,眼前便有烈焰骤起,每当枫红燃尽,梦才会结束。
......
他只想着,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亦或是她的幽魂无处可归,便身着红衣,频繁入梦吓他。
可不知为何,他从不怕在梦中见她,哪怕是被她所杀。
夜夜梦醒,心乱如麻。
......
而如今,他的心更乱。
恍然时,他喃喃道:“展颜辰......”
巫辰听他直指自己真实身份,也无意反驳,并未开口,只听他继续说下去。
他道:“你当众杀人,是不要命了吗?”
巫辰不解他不语许久,竟仅问出了这个。她反问:“私藏罪臣之后,你也不要命了吗。”
言必,她的目光仍是锁在他面上,由眉眼再至他颈上。除去在醒淑楼与缙华堂的寥寥几眼,她也记得他。展家未亡前,屋檐之上,她正欲收回仍抵在他颈间的利刃时,无意间瞥见刃下一点朱砂。
那点朱砂,并非是她常好奇的血迹,却也是盛红惹眼的,很是特别。八年之久,他的眉目应是未有过什么变化,巫辰只断定,这纨绔定是游手好闲、享受度日惯了。
“......能、能别这么看着我吗。”,他小声道。
巫辰再度确认,这个人看不得。多看他几眼后,对话便再难进行。她移开视线俯身,拾起一片落枫,仔细地看着这枚枫叶。
他深吸一气后,倒说起了正事:“展家的事,你有何想法?”
“有人冒充展颜钦杀人。”,她也不再抬头看殷思,只蹲在地上摆弄着枫叶。
展家毒忽现于献都城中,定是有人于暗中谋划。且其身份不详、目的不详,当年未理清的事太多,要问作为当事人的巫辰,她一时间也难说清这事,需得从头查起。
殷思问道:“你怎知是冒充?”
巫辰:“猜的。”
“......”,他被堵得难再开口,而后垂首看向她,也不知她正寻着什么。殷思继续追问,“......缙华堂的毒,是假的?”
她淡淡道:“毒是真的,我想再放出更多展家毒的制法,以此为饵应是可寻出展颜钦的下落。”
他也倾身蹲下,试探道:“引他出来,不会将他害死?”
“他若真能活到现在,便是死不了的。”,巫辰的眼神始终凝于地上的红枫,许久未再抬眼去看他。
殷思紧抿着唇,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你......为何......不看我了?是厌烦与我说话了吗?”
“......”
她下意识地抬头,乌发轻扬,秀目微睁,眼里满是疑惑。她暗想着,这人当真是莫名其妙......看他不是,不看也不是。
巫辰:“我看够了。”
他唇角挂上略显窘迫的笑意,“哦......若冷夫人被刺杀一事,是有人刻意而为,有几成概率是想寻你?”
“寻吧。”,她面上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反正我也在寻他。”,随后目光锁定于两枚枫叶,拿起来细细端详着。
殷思道,“一旬,展家毒可遍布全城。”,他轻轻捡起目光所及处,最红的那枚红枫,指腹将叶面上的尘土拂去。
——“嗯,你小心些。”
他疑惑,“什么......为何突然关心......”
巫辰打断他的话,“毒被散播,最先死的应是碍眼的人,高门世家当然死得最快。其他无用之人,从未被看到过,倒是安全得很。”,她两手分别捏着叶片,目光来回流转对比。
殷思却道:“......反正已是中过毒,再多几种,区别应是不大。”
巫辰道:“哦,你还记着,我当你的毒已全解了。”
“当然没解.......所以来找你......要解药了。”,他将手中叶片倒换至右手,轻轻摩挲着,试图牢牢抓住如血染般的红枫,后又道:“解药呢?”
“想要解药,还需听话。你什么都不说,如何让我信任。”
巫辰忽然站起身来,低头凝着他,递出一枚枫叶。
他先是一愣,继而面上泛起层层红晕,由脸颊蔓延至脖颈,讷讷地张了张嘴,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来。
“这个最红。”
——“多谢......”
她手中捏着另一枚红枫,手指缓缓使力,叶片瞬间于她掌心化为齑粉,随风飘散。她冷冷扫视从她手上碎裂的残叶,神色未含一丝温度。“陈湘娩的事,你早早知晓,是吗。”
“是。”,他如实答道。
她却认真发问:“哦,你就是这样的人吗。”
——“是。”
巫辰:“我杀了皇室亲信,帮我,你不怕被牵连吗。”
“.......我怕死,怕被你毒死。”
巫辰瞧出他眼里闪烁着的,又是泪光。这人于在她面前,净是些看不懂、猜不透的神情,她当真是烦极了。
“展颜......”,他想再次唤她。
“展颜辰已死,我是巫辰。”
“......”
曾经漫漫秋光中,无数次思念过的,难以置信般,竟正于手中。此时却又不忍,或是无力,将她稳稳抓住。
尽管如此,他仍想再次靠近。
......
“啊—————阿辰!”,仙宁跑来时小脸涨得通红,边跑边大声叫嚷着。眨眼间便冲到巫辰身前,一把将她死死抱住,脑袋一缩,又躲在了她的身后。
巫辰触上仙宁搂住在她腰间的手,“怎么了。”
“太可怕了......这个人!他比你还要奇怪!”,仙宁大喊着,仿佛见了令人可怖的怪物。
“......”
“在下钦天监新任首领官主簿。殷思,见过仙宁大人。”,殷思虽是不解,却仍俯首。
“完了。他还是同我们一起的!全完了......”,仙宁双手紧紧揪着巫辰的衣摆。
殷思:“大人,我如何奇怪?”
“你......大白天的你穿着通身红衣,苍白成这样......你是人是鬼?前几日......就在前几日,夜间观星时我便见一红衣的东西在我院里乍然出现,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见,邪乎极了!”,仙宁怯生生地念叨着,浑身止不住得颤抖,“而且......你不知道吗?你身上连有无数命格,交错混乱,当真是有违天道......”
“阿辰......倘若哪天我被这人害死了,你可要救我啊......”
巫辰轻声道:“好。”
“还是阿辰好.....快走快走,要开饭了!”,说罢,仙宁便一路搂着着巫辰后腰小跑着离开。
独留他一人于枫中凌乱。
......
戌时,殷思进入勘星主殿。进屋许久,却只见仙宁脸上正盖着本星象册子躺在案旁。他只得试探道:“大人......?”
仙宁立刻坐起身来,册子掉落在地也顾不得去捡。“哎呀,你吓死我了。你这个人真是可怕!”
他先是俯身,将仙宁掉在地上的册子拾起,轻放于桌案上。整衣敛袖后,躬身作揖,言辞恳切道:“实在抱歉,我是想来请教大人。我的命格为何奇怪,还有巫辰她......”
仙宁面露喜色,像是寻得了珍宝一般,眉梢眼角尽是藏不住的欣喜,“你竟相信我说的话?你竟不当我是傻的,不当我在说胡话吗?”
他和声道:“当然相信,且深信不疑。”
“嗯?你有品位!”,仙宁双眸熠熠生辉,猛地上前想拽上殷思的衣袖,却被他躲开。
“唉......真是可惜,阿辰就不像你这般有品位了。若是能换换就好了,她这般有意思的人,却是不相信我说的话,真造化弄人......”
能见到相信她的人,实属不易的,上一个如此认可她的,还是当今圣上。如此,自然如获珍宝。
殷思:“她如何有意思了?”
“你知道吗?我怀疑巫辰是个男人......对了,你叫殷思是吧?那今日起,我便叫你小思好了!”
他蹙眉疑惑,“大人,男人是指......”
仙宁再次打断,而后轻咳一声,面上笑意绽放,“嗯。你人挺不错的,够有礼貌。稍稍没那么可怕了!”
“大人,巫辰她......”
一来一回许久,他未问出任何有关巫辰身体休养得如何的信息来。虽是心急,却也无奈。他见仙宁这般高兴,无意扫了她的兴致。
“来来来,小思帮我个忙!”,仙宁一把攥住殷思衣袖,不管不顾得将人往屋外拽。
......
“大人,您这是来做什么?”
“嘘,别说话。”,仙宁哑着声道,“小思,你帮我看看阿辰是不是个男人。”
“不可......”,他一瞬只觉惊惶无措,脚步踉跄,发出响动。
“噗”地一声。
她的金刀已牢牢刺入窗框边,刀身微微颤动,持续泄出嗡嗡轻吟。
“天啊......有刀!......先溜了!”
仙宁已然逃得没影。
她快速启门的一瞬,殷思只觉水汽蔓延扑面而来,蓦染羞红直至耳根。慌遽之中,他忙以手遮面,指尖轻颤呼吸凝滞。
“我......我绝非见色起意之人......”
“刀......刀呢......”,心乱如麻之际,他的手不断地摸索向一旁窗框,指尖触上刀柄末端的玉石后,如针刺一般得将手抽回,心间痒得发痛。他喉间滚动,半晌才嗫嚅道,“不如你将我刺瞎......如此,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