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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七杀

七杀是从梦里来的。

北霖国都城,鸿胪寺驿馆内,南靖三皇子还在熟睡。

檐角的风铃轻轻摇晃,下雨了。

雨水顺着斗笠边缘淌成银线,顾清澄蹲在驿馆的飞檐上,和夜色融为一体。

她注视着三皇子门外侍女的昏暗灯笼,指尖摩挲着剑柄上的星宿纹路。

这是七杀剑的标记,也是她与皇帝兄长相互扶持的契约。

这些年,一名神秘的刺客在北霖横空出世,手法是一剑封喉,从无败绩。

未曾有人窥其真容,只有人在死前,瞥见过剑柄上七杀星的纹路,濒死留下二字血书,七杀。

从此,人们便唤这个神秘刺客为七杀。

但旁人不知,北霖第一刺客七杀,便是倾城公主。

“最后一次了。”她对着雨幕喃喃。

剑刃无声出鞘。

窗外的淅淅叮咚声只响了一霎,她落入室内。

上好的沉香袅袅飘出香炉,空气里夹杂着宿醉的酒气,顾清澄的脚步很轻,三皇子也睡得很香。

只要喉咙割开一个口子,他就能永远香甜地睡下去。

剑风撩起床幔,黑暗中,三皇子的视线,突然精准地和顾清澄对上了。

“你来啦,小倾城。”

空气陡然凝滞。

被暗杀的对象从黑暗里慵懒坐起,似是早已在等她,轻描淡写地点破了她的身份。

“这就是七杀吗……好漂亮的剑啊。”

三皇子的眼神掠过剑锋,带了些不知是对自己命运,还是对她的怜惜。

“皇帝是不是同你说,杀了吾,就将你许了良人,安度余生?”

顾清澄的秀眉微微蹙起。

三皇子的话,竟与皇兄和她的约定,一字不差。

——“杀了他,倾城便弃了七杀,回宫待嫁吧。”

三日前,北霖御书房内,少年帝王将一叠密报推到她面前,密报里是南靖三皇子勾结北霖世家的铁证。

顾清澄知道,这是明面上的借口,这南靖的三殿下,实际上早已触动了皇兄逆鳞:

他假借探望质子之名出使北霖,实则以两国邦交为挟,逼北霖倾城公主下嫁作为夺嫡筹码,扬言掌权后,南靖愿向北霖继续俯首称臣十年。

皇兄只道,三殿下既已失分寸,便不可再留,插手南靖政权,他另有良选。

她心如明镜,却向来对皇兄言听计从。

三皇子看她陷入回忆,只是继续撩拨着她的思绪。

“你为他殚精竭虑、杀尽政敌,只为了抵十年前那场大火的救命之恩?”

“我的小公主,这七杀究竟是你与他的契约,还是枷锁?”

门外的侍女好似睡着了一般,无人警觉,只有灯笼在窗纸外轻轻摇晃。

“无趣。”

她不置可否,但七杀的剑刃,终究毫不迟疑地抵在他的喉结上。

“你猜……咳咳,他会不会舍得放过这把宝剑?”

三皇子怜惜地笑了,慵懒地抬起手,想要推开喉咙前的剑刃。

“金盆洗手,做回公主,嫁给我那窝囊了十几年的弟弟。”

“小倾城,你真的舍得放下这把剑吗?”

七杀剑的剑刃上,倒映出她的眼睛,他低下头,通过倒影与她对视。

“南北两国分裂已久,紫薇十四星命盘,终现七杀照命之象。”

他笑的很轻,热气扑在她的剑刃上。

“你不该属于这里。”

“随吾走吧,小倾城。”

他在赌她开口。

顾清澄看着他,也笑了。

四下寂静,只有檐角风铃在雨中战栗。

她没有开口。

她甘愿为皇兄于黑夜中执刃七年,心中所求不过是——皇兄的江山永固,倾城的岁岁长安。

至真至诚,所求纯粹,心无旁骛,故而无畏。

剑锋骤然下压半寸,血滴顺着他的喉结滚落。

他却笑得愈发愉悦,仿佛咽喉绽开的不是自己的血花:“你和她,真像啊……”

她只是轻轻叹息。

她听过千百种声线里的颤音——哀求的、谈判的、乃至诅咒的。

猎物求生的手段有很多种,逃亡、反抗、伪装。

但顶尖的猎人只会切开猎物的喉咙。

七杀剑的寒光割断所有尾音。

当鲜血溅上棋盘时,顾清澄的目光掠过——那是三皇子反复推敲过的,与北霖皇帝对弈时,输掉的残局。

皇帝最爱下棋。

此时,御书房里,少年帝王正在和白衣公子对弈。

白衣公子不是别人,正是三皇子名义上探望的、南靖自小养在北霖的质子,江步月。

“质子这一去,南靖的棋局可要热闹了。”皇帝笑着,将黑子推入绝境,指间的玉扳指映着烛光,在江步月的眼里明灭。

江步月垂眸:“陛下连退三步,送臣入局,这般厚礼,步月惶恐。”

“回南靖去,就是太子了。”皇帝拂手,示意江步月把黑子收入囊中。

黑子一落,百子复生。

“三哥他……”江步月却不看新的战局,只是叹息,“毕竟是步月的手足。”

帝王不言,目光垂落于江步月指间白子。

一个眼神,一次对弈,南靖三皇子的命运,好像已经尘埃落定。

几个回合后,皇帝终于打破了沉默的交锋:

“朕知道,你仰慕倾城已久。”

江步月指间白子,“啪嗒”一声落到地上。

惊雷骤起。

染血的棋子落了一地,鸿胪寺驿馆灯火通明。

“三殿下殁了,是七杀,追!”南靖的鹰卫一声令下,倾巢而出。

顾清澄回头,望向身后乱作一团的驿馆,目光沉静如水。

她不是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她是在和自己的刺客身份道别。

直到她的瞳孔里,降临了一场计划之外的箭雨。

第一箭,擦破她的左肩。

好快的箭。

不愧是南靖的高手,她想。

少女的身形,在下一个千分之一秒,灵动了起来。

可惜,她来不及看见天降箭雨之下,箭头泛着蓝光。

七杀剑织出了绵密的剑网,此地宜走不宜留,她向上京最繁华的街坊退去——

“三殿下殁了!”

雷雨夜杀人,南靖三殿下的死讯,随着一声惊呼,恐惧随大雨落遍了京城大街小巷。

大雨浇不灭街坊们的低语,人人提七杀而色变,有孩子的藏孩子,有宝贝的埋宝贝,一扇扇撑起的门窗如深巷杏花,被暴雨打落后鳞次栉比地衰败收拢,只是须臾,街坊里门窗紧闭。

但她比须臾更快。

顾清澄翻身进胭脂铺的时候,肩上箭伤沁出鲜血,浸湿了夜行衣。

“公、公主?”胭脂店主人赵三娘举着烛台颤声过来——她是皇帝为七杀布下的暗线之一。

“换衣服。”顾清澄随手将七杀剑拍在妆奁上,“明日送孤回宫。”

“您受伤了。”赵三娘低头为她更衣,神情带着淡漠的虔诚。

赵三娘不仅是暗线,更是死士,使命是代替公主死去。

顾清澄换完赵三娘的衣服时,窗外追杀声四起。

窗内烛影摇红,她只对镜描眉。

赵三娘低眉顺眼,双手捧七杀剑高高举过头顶,轻声退下。

“孤,没让你碰它。”

镜前的少女转过身来,花黄云鬓,胭脂绛唇,已是胭脂店主人的模样。

两个相似的人相对而立,气氛变得诡异莫测。

撕破这层诡异的,是七杀剑的剑光。

少女动了。

剑风落下,梳妆台劈成两半,顾清澄转身躲开,试图提气,丹田却刺痛如针扎。

她心中一沉,她的速度,变慢了。

赵三娘一击不成,再持剑逼近,七杀剑在手,她也能是七杀!

她失去了死士的麻木不仁,脸上的虔诚彻底裂开,露出几分狠戾。

剑光暴起!

赵三娘剑势骤急,顾清澄的格挡却渐渐迟滞。

烛火骤灭的刹那,七杀剑已穿透她左肩。

鲜血顺着剑刃滴落,死士闻见了主人的血腥,赵三娘眼底腾起了贪婪而嗜血的光。

顾清澄倚墙滑坐,第一次倒着看清剑柄纹路——原来被自己剑锋所指时,七杀的纹路是这样啊,她竟觉得有些新奇。

这是七杀和七杀剑真正意义上的血肉融合。

“你想怎么死?”

赵三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一切都要结束了。

拔剑割喉还是下刺穿心?

赵三娘思索时,顾清澄也在等。

“看你喜欢。”顾清澄忽地轻笑,左手却攀上了剑脊,猛然握紧了刃口。

赵三娘本能地拧转剑柄,却发现剑刃似乎被焊死在对方的骨血之中。

濒死的猎人露出了獠牙。

赵三娘看见顾清澄眼里的寒光,死士对主人的天然畏惧让她决定,快速杀了顾清澄。

她用力下刺,可顾清澄依旧死死不松手——

垂死挣扎。

赵三娘不再犹豫,蓄尽全身力量,给出致命一刺。

她才是执剑者,她不能丧失主动权!

这一刺,她成功了。

她全力一刺的刹那,顾清澄左手蓦地泄力,身体顺着剑势泄劲下滑。

必杀之劲已卸,七杀剑携着余势“铮”地钉入砖墙,剑柄犹自嗡鸣震颤。

赵三娘被惯性拽得前扑,尚未松开的右手虎口一松。

而这一扑一松,她已然失势。

瞬息破绽里,顾清澄染血的右手已攀上剑柄,迅速拔剑,剑身在空中划出一道绝美弧光。

鲜血从弧光里涌出。

这是赵三娘的血,一剑封喉。

明明只差一步了……

“为什么,你明明中了‘天不许’!”喉咙断裂的一瞬间,赵三娘挣扎着地挤出这个问题。

顾清澄起身,并不看她,只饶有兴味地问道:

“‘天不许’,你是南靖三殿下的后手?”

说着,她洗净双手,包好肩上伤,打开赵三娘的衣柜——倾城公主,如今扮作了赵三娘。

“为什么……”

真正的赵三娘不甘心,只恍惚地重复着这句话。

“你本该得手。”顾清澄在她临死之前,将七杀剑重新放在她手中。

“可惜,你是第七个想取代七杀的蠢货。”

七杀剑吸干了她手心的最后一丝温度,死士赵三娘,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在死的时候,成为了七杀。

现场收拾完毕,顾清澄叹了口气。

该想办法回宫了。

当她发现大雨停歇之时,胭脂铺的巷子里传来马蹄声。

笃,笃,笃——

这是刚刚结束与皇帝的对弈,深夜出宫的江步月。

他敢在今夜独行,只因他明白,七杀的利刃,指向了另一个人。

马车颠簸间,两枚黑子正在他指缝辗转。

但此时,他早已卸下在北霖皇帝面前优柔寡断的伪装,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目光。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夏夜照样闷热,燥热的马匹路过胭脂铺子,马蹄在潮湿的石板上摩擦,蒸腾出轻微的水汽。

“地皮都热卷边了,什么鬼天气。”车夫自言自语道。

话音未落,一支火箭朝着胭脂铺的方向破空而来,马儿受惊扬蹄。

随之而来的,是第二箭,第三箭。

“殿下小心!”车夫惊呼驭马。

马儿一震,江步月没有坐稳,一枚黑子从指间滑落,落入车外,不见踪迹。

烈焰爬上了层层叠叠的纱帘,胭脂铺瞬间火光四起!

好大的火,像极了十年前燃烧的寝殿。

顾清澄愣住了。

七杀剑贯穿左肩时坚定有力的手,此刻竟颤抖着,试图抓住一片飘落的火绒。

这是……母妃的秀发吗。

火终于越来越大,蔓延到赵三娘的尸体手中的那柄七杀剑上。

刹那间,七杀剑柄上的黑色星宿纹路,在大火的照耀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

她瞳孔映着烈焰,左肩剑伤却突然滚烫。

七杀星亮了。

剑柄上闪耀的紫薇十四星里,七杀星的光华如火山喷发,吞噬了所有的光源,凝成一把利剑,刺进顾清澄的识海。

七杀照命,破军随行,非王侯将相不可镇。

“跑!”识海里炸开的声音与眼前的世界重叠。

燃烧的房梁砸落之前,她本能地扑出重围。

是七杀救了她。

她却不能再回头。

顾清澄惨叫着,闯出门外。

有辆马车路过。

顾清澄扑出之时,绣鞋恰好踩中了那枚江步月跌落的黑子,她一个没稳住,向马车扑去。

“救命啊!”

这真在她的意料之外,所以救命也显得真情实意。

云鬓花黄的胭脂铺主人,满脸黑灰地摔向马车。

在她的嘴和车辕亲密接触之时,马车里伸出了一双手。

居然是他。

女人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紧紧地抓住了他。

给江步月抓得一愣。

抓住救命稻草的女人很快就瘫软下来,娇躯绵软,江步月轻轻一拽,就把她拽上了车。

“黄涛,驾马。”江步月对车夫喝道。

熊熊大火边,一匹马车冲了出来,胭脂铺主人的半个身子还在外面,裙尾在火光里如曼珠沙华般绽放。

她表面上惊叫着,看着江步月腰间摇曳的红色双鱼香囊,心事渐渐碾入车底。

——他最好,别认出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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