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抱着谢庭训的胳膊,探出头望去。
管事手忙脚乱爬起来,也顾不上拍灰,连忙挤上前去忙碌。
前头的人往前挤,后头知道缘由的、不知道缘由的,全都跟着一股脑往前挤。纵然有些人是铁了心要去袁氏米行,或是决定暂且观望一二,都只好来都来了。
一时之间,谢氏济善堂前人满为患。
至于有毒?
笑话!那几个喝了粥的都活蹦乱跳,连刷锅水都不肯放过,能有什么毒?
便是有毒,有本事抢到了再说毒不毒。
名额只有五十个,人群又如此狂热。不过片刻间,谢家济善堂前码得高高的粮食,便几乎被借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一群没抢到的人捶胸顿足。
这样好的粮食。
这样没本儿的买卖。
当真是天上掉馅饼没接住,想想就气!
不过眼见着粮食借完了,四周倒也消停许多。
有人叹口气,准备离去。
也有人踮起脚,往济善堂里头张望,指望还有多的存粮。
九娘眼见一切如此顺利,不觉也松了一口气。她的视线落在那一摞摞抵押的契书上,又看向空空如也的麻袋,最终视线落在角落里几道人影身上。
这几个人,先前有人举重闹事时,都没去看热闹。
一直安安静静排着队,最终领了粥水。
他们的位置最靠前,先前抢名额借粮是占优势的,不知为什么都没看到他们去抢……
“将剩下的粮食拿出来。”女郎从容的嗓音从她身后响起,九娘下意识追随谢庭训,看着七姊姊走近那几个贫民,温声说,“下一顿的饭食,可向谢氏借。不必喝一顿饱粥水,日后便只能饮冷水,吃糟糠。”
瞧见贵人靠近,几人下意识退了几步。
然而听完谢庭训所说的话,彼此对视一眼,麻木的神情多了几分触动。
贵人果然不是讥讽。
上一顿吃稠粥,这一顿喝刷锅水,是能够多活一日。但下一顿呢?明日呢?往后的月月年年呢?其实也不消想得那样长久,饿上五六日,兴许就在哪个角落死了。
眼见着几袋粮食被搬出来。
管事一如既往,拿粮探子一一验查给他们看。
几人却忍不住又后退几步,羞窘地低垂着头,瑟缩着肩膀不敢说话。
“这是我阿姐特意为你们留下的。”九娘上前几步,挽着谢庭训的胳膊,有些大胆地打量几人一眼,心想自己等会儿也要把自己带来的散钱分给他们,于是劝说,“不必不好意思,谁都有拮据的时候……”
“我……我们……”
“你们怎么了?”
在九娘的视线下,几人又低下头。
“我们没有可抵押的东西。”先前打头来要洗锅水的男人低声回答,他看着那一捧饱满干燥的黍子,艰难移开目光,“田地,甚至是房屋家什,为了填饱肚子都卖了。”
九娘不由一愣。
她从未想过,世间有人连房屋都没有。
连头顶都没有遮蔽,还怎么活着……
她陡然意识到,自己先前的话戳到了别人的伤心处,却又不知道如何应对,下意识去看向谢庭训。谢庭训对此好似并不意外,她正专心致志听着阿姮的耳语。
因见九娘眼巴巴看着自己,便摆摆手,看向答话的人,说道:
“谢家的田地租借出去,地租收五分。但不必自卖,来日周转过来,自可继续安置田地房产。”
寻常世家贵族,若是招募佃佣。
一样是收五分地租,还需要卖身主家,为主家所驱使。
可以说,此后再难成为自由身。
他们眼下毫无资产,食不果腹,之所以没有去租佃田地。有些是因为不愿意卖身为奴,有些则是因为找不到机会卖身为奴。
眼下的谢庭训所言,明显是为他们指了一条明路。
且是一条格外宽容的明路。
打头的男人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弯腰跪拜。其余人也意识过来,连忙跟着男人跪下,对着谢庭训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这些粮食,便当我谢家送与你们,渡过眼下光景。”
“一年为期,我等你们还我五分佃租。”
几人签下管事准备的契书,听见谢庭训这样说,俱是感动不已。但打头的男人看了一眼冒尖的黍子,艰难移开目光,对着谢庭训摇摇头。
“这粮食,请贵人留下。”
“有了这二十亩地,喝水、吃草根树皮,也要熬到明年。”
“多谢贵人。”
男人仍是佝偻着身体,先前塌下的肩膀却已舒展,对谢庭训重重一礼后才离开。其余人看一看那满满的黍子,再看一看男人的背影,大部分也陆续行礼离去,并没有收谢家的黍子。
九娘看得瞠目结舌,只觉得心中激荡不已。
她紧紧抓着自己腰间的短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一些什么。
真正的行侠仗义,当真只是持着一柄上好的名剑,路见不平拔剑而出吗?七姊姊分明连怒斥旁人一句都没有,也没真正和谁起过矛盾,却已然帮了这么多人。
不待她想出结果,人群再一次骚动起来。
管事最先反应过来,厉声道:“将贼匪打出去!”
谢家卫士立刻起身,抽出腰间佩刀。
本来这条街就已经堵了,许多人想走也走不了。先前瞧见又拿出粮食,便更是舍不得直接走了,总要等着看一看后头是否还有名额。
此刻想跑,却也来不及。
披着狗皮貂毛、手持利器的游匪冲进人群,提刀便胡乱劈砍。更有甚者,趁机抢夺财物,甚至有意侮辱瘦弱和貌美的女子。
这一伙人数量极大,行事作风又狠戾非常。加上这里人又多,谢家的卫士便是再精良,也无法快速将这些人控制住。
对方更是滑不溜秋,只怕是惯犯。
一时之间,整条已经好不容易稍稍安静下来的大街,彻底乱了。
无数人尖叫逃避,却因为彼此都像是没头的苍蝇般乱撞,混乱做一锅粥,反倒压根无法离去。更是因为太过混乱,将谢家所带的卫士也裹挟其中,无法发挥作用。
几乎只是片刻间,好几处便鲜血迸溅、断肢横飞。
谢家的济善堂前,一瞬间沦为人间炼狱。
如此场面,阿姮先一步拖着九娘入内躲避,担忧的视线却追随着谢庭训。谢庭训已然上前几步,接过管事手中带血的长剑,横在被羁押的流匪喉间。
“停下。”
女郎嗓音如冰似玉。
管事立即冷下脸,大喝一声:“都停下!”
人群短暂安静了一些,匪徒们看向被捉拿的人,当真停下了动作。
“谁敢在谢氏门前闹事,我必一一捉拿。”谢庭训的声音并不大,然而此刻当然不必管事帮她通传,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听着她的话,盯着她手中的剑,“若有伤亡,一命抵一命。”
腥甜的春风吹面而来。
素白帷纱拂动,微微现出女郎冷清的眼。
几分杀意凛然。
纵然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流匪,也不由被震慑住。纵然对方只是个身量单薄羸弱的女郎,然而她如此风采,如此言语,没人会觉得她不能说到做到。
谢庭训握剑的手有些发抖。
她屏住呼吸,薄唇微微抿紧,细长的眉蹙起。
在场面达成有序的一瞬,她对管事点头。
管事老练非常,几乎是在这一瞬间就明悟谢庭训的意思。毫不犹豫地发号施令,大吼一声道:“疏通百姓!其余人全部捉拿!”
谢氏家兵训练有素,立刻趁机捉拿。
这一群流匪则明显认识,讲几分义气,当真束手束脚几分。
一瞬之间,局势逆转。
“我等与谢氏不共戴天。此后但凡谢氏济善堂开张,我等都必会前来,送谢氏一份大礼!”
被押住的男人身形粗壮,大笑几句,猛地挣扎掀开押住他的仆从,夺走谢庭训手中长剑向她劈来。他的剑极快,却有一道瓦片比他的剑更快,如千钧般震开劈砍的剑刃。
男人失了先机,谢庭训已然被阿姮拉开好几步开外。
其余卫士早已持剑靠近,杀意毫不掩饰。
“把姓谢的都杀了,谢氏的走狗也多杀一个是一个。”男人手中的剑横向自己,干脆利落,如劈向谢庭训的那一剑一样快,“我不牵连兄弟。”
话音落地,人头落地。
整条长街彻底乱了。
“女郎!”管事这回彻底慌了神,他连满脸的血都顾不上擦,结巴了好几下,张着嘴一会儿说,“我护送女郎一行先杀出去!”
身形摇摇欲坠的少女没有回答。
她挽起广袖,快步上前捡起地上带血的剑,紧握在手中。
这才摇一摇头,无声拒绝。
管事简直急得跳脚。
以谢氏的家资,再盖十座济善堂都绰绰有余,没了一座便没了。可这里的两位女郎,却都是郎主和夫人的心尖尖,是断不能有事的!
“乱匪伤人,便是杀死也不犯法。”谢庭训放高嗓音,抬手掀掉碍事的素纱帷帽,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谁能杀一匪徒,谢家致谢百金。杀十人,赠千金,绢帛百丈。”
不止谢家卫士精神一振。
人群中身强力壮的人,都兴奋起来。
若有百金,搏一搏命那简直是再划算不过了。反正都穷得要上济善堂来等施舍了,实在是没有更好的活法,不如搏一搏。
既然想着搏命,便不只是一味地逃。
原本乱糟糟的人群,陡然间有序许多,不少人都有意配合着卫士。
反正先把人砍一刀,最后更好割头。
管事有些意外。
却又不算意外,下意识松了口气。
自己果然没看错这位女郎。
然而这些流匪身手了得,杀人或是自杀都这样干脆利落,明显是见惯了血的。谢家这些卫士虽然训练有素,却到底不是亡命之徒,更何况那些投机倒把的寻常百姓。
这局势,只怕还是……
管事的念头未了,济善堂紧闭的门忽然嘎吱一声,被人从里推了开来。他下意识抽出刀,要冲过去保护家中主人,身形却在看到那人时,不由凝滞了一下。
不是,他是谁啊?
他手里拎着的那个人又是谁啊?
没见过啊。
少年对管事呆若木鸡的神情视若无睹,拎死狗般拎着手里的老头子,手中长剑随意挑起一根麻绳,三下二除五将人绑成粽子,随意往地上一掷。
他抬起头,视线越过众人。
微微仰起脸,看向站在台阶上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