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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有时梦

而卞九比谁都快一步。

他抬起拽住妇人后领的手,将她锋利剑刃上掀开,反手按住对方的穴位。

冷声道:“郎中。”

还没反应过来的医工回过神,背着药箱,快步上前为地上晕过去的妇人止血。喉咙这样脆弱的位置,若非这少年手眼迅疾,当真在这位置撞上去,此时就算候着的是扁鹊华佗也于事无补……

好在,这妇人扑上去前便已然被拽了一把。

撞上去的伤口不算太深,且第一时间按住穴位止了血,尚有回天之术。

医工迅速止血包扎,细细检查了病人,这才上前回话道:“伤势不算太重,若是身子不至太过柔弱,好好将养必然能护住性命。”

“多亏了少侠及时阻止,否则伤在此处,断然要殒命。”

说到此处,医工下意识看了卞九一眼。

只是少年脸色铁青,严肃冷峻得有些过分,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

卞九不说话。

而那位谢女郎也不说话。

气氛莫名有些压抑。

“女郎,先进去坐一坐吧。”阿姮蹙起眉,她的目光紧紧落在谢庭训身上,“这人晕过去了,待她醒过来再说也不迟……”

卞九径直走上台阶。

少年身形清瘦,却格外高挑匀称,轻而易举在谢庭训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他锐利的目光落在谢庭训身上,如刀锋般毫不闪避。

阿姮仰起脸,便要让对方让开。

谢庭训却先一步扶住对方的手,轻声道:“把幂篱给我戴上。”

听到自家女郎的话,她只好先拿过幂篱。将原本便洁白轻柔的帷纱仔细抖了抖吹了吹,才踮起脚,轻轻将幂篱仔细给谢庭训戴好。

“让开。”

“不许在我家女郎跟前造次!”

阿姮对卞九怒目以对。

“阿姮。”谢庭训的声音虽轻柔,却带着不可辩驳的严肃,“让人去将……将她的女儿带过来。”

听到谢庭训的话,阿姮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应喏。她瞪了卞九一眼,把谢庭训的手递给九娘,自己快步下去安排了。

九娘一头雾水。

但觉姐姐的手好凉。

她微微用力,握住了谢庭训的手,便听见不远处的医工一阵喧哗。

“醒……醒了!”

枯瘦的妇人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后,伸手捂住自己的脖颈,双眼下意识四处睃巡。在没找到想要的之后,便挣扎着要起身。

“抬过来。”阿姮面上没什么表情,快步上前,看着地上的妇人,“你的女儿在这里。”

见到了女儿的尸首,妇人才力竭坐回地上。

然而很快,她便抬头看向谢庭训。

眼底是难以掩盖的仇恨。

“为何要当众撞剑?”

阿姮此刻压抑住了怒意,只让人觉得她沉稳了许多,不愧是谢氏女郎身边的贴身女使。

然而她的态度却算不上温和,语气隐隐有些咄咄逼人,“我家女郎与你无冤无仇。方才若不是我谢氏护卫,你只怕早就葬身乱匪手中,为何这般害她?”

妇人不语。

她将女童的尸首抱进怀里,泪落如雨。

间或看谢庭训一眼,仍是恨意。

阿姮看一眼谢庭训,心急如焚,等得有些不耐烦。正要继续催促,便见不远处的谢庭训朝这边走了过来,她嗓音依旧温柔镇定,“蔡医工,看一看这孩子。”

医工微微一愣。

这孩子已经死了,怎么……

但他的视线落在女童的尸体上,很快皱起眉毛,快步上前检查。过了一会儿,他擦干净手,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周围,还是说道:“不像是吃了腐坏的食物,倒像是砒霜中毒。”

人群轰地一声炸开。

精神恍惚的妇人也骤然回神,追问道:“砒霜中毒?”

蔡医工连忙道:“并无十分把握是砒霜,还是要府衙的仵作详细检查过后,才可确定。但症状来看,是吃坏了饭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可她吃的,是谢家施舍的粥水。”妇人喃喃自语,抱着女童冰冷发僵的尸体兀自落泪,哽咽断续说,“那是……我在谢家济善堂外,跪着求了好几个时辰……才……才买来的粟米。”

“那就么一小碗,满……是沙子石头。”

“我……我给她一粒粒挑出来,熬了粥,盼着她昨晚睡个好觉,不要饿得睡不着悄悄哭。”

“草姑却非要我先喝……我打了她几巴掌,她才肯一个人喝光……”

这个母亲说得断续,却催人肠断。

但有人瞧着地上女童的尸体,却还是忍不住指责她。

“何不去正规米行买?”

“谢氏的济善堂尚未开张,就算开张了也不会卖米。能买到的,自然也是仆人偷出来的边角料,谁知道能是什么东西?”

“来路不明的东西,怎么敢给孩子吃?”

你一言我一语,虽然是为了惋惜死去的草姑,却一字一句往草姑母亲的心窝子上戳。她听着众人的言语,眼泪渐渐干了,将头埋进草姑冰冷的怀中。

好久,才听见闷闷的嘶哭声。

“我只有一文钱。”

“偷来的……一文钱……”

她紧紧抱住草姑,枯瘦的双臂上满是淤痕,仿佛无声诉说她为了这一文钱挨了多少打。可一文钱,在米行根本买不到米,也买不起任何寻常能果腹的东西。

怎么能不恨谢氏呢?

她只有一文钱,一个视若性命的女儿。

她什么都没了。

“寻常人买不到砒霜。”阿姮也觉得不忍,却还是清楚明白地说,“我们谢家的人就算再坏,也不会平白去下砒霜毒杀人,惹上官司砍头。此事多半是有人陷害,你和孩子,只是他们……”

“阿姮。”谢庭训打断她。

阿姮不再说话,也觉得残酷。

活生生一个人险些死在自己眼前,没人能不动容。

何况她身前还有另一条早已无法挽回的生命。

人群更是一片轰然。

若当真是砒霜杀人,明显就是有人暗中陷害谢家。

谢家确实犯不着做出这种事情。

“此事我必然会给你一个交代。”谢庭训声音有些轻,语气却很坚决,“到底是砒霜中毒还是米粮腐坏,还有卖给你粟米的人是谁,我都会一一查清楚。”

“只有一件事,你肯不肯信我?”

妇人看向谢庭训的目光很复杂。

她当然信不过谢庭训。

可大抵只有此时此刻,能有谢庭训做一个许诺,换做别的士族男女,绝不会多施舍给她多一个目光。

她没有选择,只能点头。

“好。”

得了妇人的回答,谢庭训才让人将她带走,妥善安置。而一侧的阿姮早已挥退不长眼的管事,扶着谢庭训,快步朝着济善堂内走去。

然而很快,阿姮便转过头来。

她厌恶地拦住卞九。

“你做什么?”

阿姮实在不喜欢这个毫无规矩的少年,只觉得他冒犯极了,恨不得让人将他拖下去毒打一顿,让他日后都离自家女郎远一点才好。

谢庭训的视线穿过帷纱,看向卞九。

随即收了目光。

“阿姮,走。”

积善堂内,摆设十分简单。

阿姮扶着谢庭训坐下,抬手要为谢庭训倒茶,却发现压根没有茶水。她气恼地往外看了看,准备支使个人搬来炉子,便听谢庭训说:“你下去烧一壶水。”

“不行,我不能离开。”阿姮当即反驳,却又放软了语调,紧紧看着谢庭训,“女郎,你……”

谢庭训扶着桌案的手有些用力。

她端坐不语。

但是抗拒的意味很明显。

阿姮神情有些颓败下来,端起茶壶,起身掩门出去。

听到门被合上,谢庭训如修竹般的脊背才松下了几分,倚靠在坐榻后的屏风上,没有任何动作。卞九坐在窗台上看着这一幕,看了许久,才折断窗口一枝杏花。

轻微喀嚓一声,女郎仍是没有反应。

卞九把玩手里的杏花。

他跳下窗台,倚靠在窗边。

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一扇屏风,隐约印出少女绰约的身形。他看着那道身影,摩挲手中的剑柄,抿唇迟迟不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

他终于抛开了手里的杏花枝。

“谢女郎。”

“方才的事情,你作何想?”

回答他的,是满室的寂静。

屏风内少女的身影一动不动,像是全然没听到这句话。

卞九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干脆上前走去。在他快要靠近时,桌案前拂落一只茶盏,砰地打断了他前进的脚步。

“……出去!”

谢庭训的语气并不好。

像是疲倦,又像是压抑着怒意。

卞九唇边散漫的笑意收起,眉头骤然蹙起,反而是径直绕过了那扇屏风。

他的手按在腰间剑柄上。

“谢女郎,你一早便从家中带了十数医工。”少年微微倾身盯着她,视线却无法穿过重重帷幕,“你明明可以,在最先遇到那对母女时,便让医工看一看,告诉她小女孩的死因。”

只要她当时停下来,让医工看一看那死去的孩子,便可澄清此事。那个母亲也不会在绝望之下,放弃性命,用撞剑来表达愤怒。

可她没有。

她视若无睹。

一条鲜活的人命,险些就这么惨烈地消失。

他以为谢庭训至少有些愧疚,或是难过。然而她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反而语气里有些淡淡的不耐,语调冷漠得有些过分。

卞九摩挲手中的环首刀,转身便要离去。

然而在抬步的前一瞬,心念陡变。

短刀斩断半截低垂的帷纱,带动的气浪扬起柔软的布料,少女的面容骤然出现在他的视线内。卞九看着她的脸,瞳孔下意识收缩一下,握紧了手中的刀刃。

“你……”

他想要看一看,谢庭训究竟是何等冷血的表情。

然而当真的看到了,却还是忍不住意外。

谢庭训的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

连一双惯来若秋水寒潭般的眸子,也变得恍惚模糊,蒙着一层细细的雾气。

屏风投下的阴影,让她蒙雾的眸子越发黯淡。

卞九下意识靠近她。

少女的呼吸若游丝,急促却又滞涩,仿佛随时便要晕厥过去。

像是冬末一枝摇摇欲坠的病弱白梅。

她似乎很难受。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

“抱歉。”

卞九下意识想要扶住她靠在屏风上,缓缓下滑的身体,然而刚一碰到她便觉察出她紧绷颤抖的肩膀,下意识收回了手。

她好像是有些抗拒的。

一时间,卞九束手无策。

但很快,他快步起身。

将室内所有窗户全部打开,又将那扇讨人厌的屏风推翻。

春风裹挟着明亮的日光涌进来。

整个室内顿时变得开阔。

卞九在谢庭训的面前蹲下来,眼都不眨地观察了她一会,见她终于好转,眼睫毛才不自然地轻颤了一下。他移开目光,下意识摩挲腰间刀柄,才感觉到一阵刺痛。

垂头看去,才发觉不知何时手心被刀割破了。

鲜血流得掌心全都是。

甚至连谢庭训肩头,都被沾上了一点斑驳的血迹。

卞九下意识伸手,想要揩掉那点血迹。然而女郎的身体好像终于不那么紧绷,却如玉山倾颓,一瞬间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一向身手敏捷的卞九少侠没反应过来。

只觉得少女像云雾般,落在他肩头,呼吸都带着微微的凉意。

不止,谢庭训的肌肤也是凉的。

面颊擦过他的侧脸时,像是一片融化的落雪,稍纵即逝。

只余下一些单薄的重量。

卞九被她撞得半撑在地上,下意识想要起身,却又不敢随意动作。他稍一偏了偏脸,滚烫的呼吸就洒在少女的颈窝,入目是一截冷玉般的脖颈。

乌黑的发丝落了他满身,带着淡淡的白梅香。

更何况女子的身体,好似柔软得有些过分,好像碰一下就会碎掉。

卞九耳朵有些发烫。

“谢女郎。”卞九觉得脑子有些混乱,总觉得此刻该说一些什么,可从前的巧舌如簧在此刻却半点也发挥不出来,好半天才无奈说,“对不起。”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在对不起什么。

怀中的少女挣扎了一下。

然后很快,她的呼吸又乱了,连靠在他身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但能感觉到,她想要离他远一点。

恰此事,大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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