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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雨停了。

自戌时初便开始下雨,一直下到现在子时初,整整下了两个时辰。

落在屋顶的雨声渐渐变低变轻,雨水顺着滴水瓦流下来,叮咚声响,落在地面。

江望榆抬头看向夜空。

今日二十,天阴,半圆的月亮暂时未出现,被阴云遮挡,连带着星星也看得不明显。

一连下了六天的雨,明明已是五月,空气里布满水汽,又逢深夜,迎面吹来的风夹杂雨后的点点湿冷。

先前记录天象的册子不慎被雨水打湿封皮,恰好也写满了,她回值房取一份新册子,揣在怀里。

再裹紧身上的官袍,她拿起灯笼和油纸伞,穿过庭院的月亮门,快步赶往观星台。

顺着石阶走上观星台,江望榆几步走到黄铜所制的测雨器前,举起灯笼,仔细辨认圆筒里的雨量。

五分四厘。

当为大雨。

她将雨量记录在册,依次去查看并记录风象、星象、月象等。

一切正常,与往年相比,除了雨水偏多些,并没有太多的异常。

天象没有异常就是好事。

她暗暗长舒一口气。

忙了近两刻钟,下半夜轮值的同僚才姗姗来迟,身后跟着四名天文生。

江望榆把记录册交给对方,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地面。

同僚接过簿册,随手丢在后面的天文生,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指挥他们去记录。

她沉默地看着,转身离开。

夜色昏暗,观星台高约两丈五尺,石阶很长,雨水未干,踩在上面还有些滑。

放缓脚步走下最后一级台阶,江望榆准备回屋休息,忽然听见一声极轻极轻的咳嗽。

深夜寂静,格外清晰。

她心中一惊,连忙举起灯笼,看向声源处。

观星台的墙根下,居然站着一个人。

他穿了身暗绿色圆领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量比她高,面色隐隐发白,闭着眼睛,靠在墙面。

“你……”她握紧灯笼杆,“你是谁?”

对方没有说话。

观星台里突然冒出来个陌生人,江望榆不敢松懈,咽了口唾沫,往前挪动两步,将灯笼往下移,看向对方的腰侧。

革带下垂落一方牙牌,隐约辨认出刻在正面的钦天监三个字。

她暗暗一松,再仔细看看他身上的衣裳,颜色略深,像是被雨水淋湿了。

但的确是官袍。

她暗自猜测对方的身份,抬头对上一双眼睛。

他的眼睛是深深的墨黑色,犹如悠远深邃的黑夜,眼瞳深处闪烁点点寒星的光芒,孤冷高远,好似高居苍穹之顶,只可仰观不可触碰。

江望榆浑身一激,连忙往后倒退几步。

“失礼了。”

她垂下头,转过身不再看对方,刚抬起脚,还未落下,又听见一声压抑的咳嗽。

她脚步一顿,捏紧灯笼柄,继续往前走。

观星台的东侧是座庭院,穿过月亮门,江望榆回到后排休息的角院。

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也不敢完全放松,摘下纱帽放在榻边,和衣躺在榻上。

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夜里有些凉,江望榆裹紧薄被,闭上眼睛。

闭眼躺了一会儿,她仍然没有什么睡意,干脆睁开眼睛,望着屋顶,默默背诵三垣二十八宿。

背到中折星时,屋顶传来雨滴轻轻落在瓦片的滴答声。

不知为何,江望榆蓦然想起那个站在阴影里的少年。

那双孤寒的眼睛出现在脑海里,她一把拉起被子,盖住脸。

蒙在被子里,雨声听得不大真切,依旧听得出有加重的趋势。

她咬了咬牙,猛地坐起来,掀开被子下榻,拿起两把油纸伞,径直离开角院。

母亲常说要行善积德,就当日行一善。

撑伞疾步走到观星台下,江望榆一眼便看见他还站在原处。

雨水打在他的额前,鬓边几撇头发散乱,黏在脸颊,越发称得他的脸色苍白,薄唇几乎血色尽失。

她连忙打开另一把油纸伞,举在他的头顶。

两只手分别撑住伞,还要分神提着灯笼,时间久了,伞面的雨水顺着两把伞之间的缝隙滴下来,落在她的手臂,打湿衣裳。

对方迟迟不说话,又不接过伞,倒显得她自作多情,江望榆不免有些懊恼。

不该这么冲动的。

她垂下脑袋,转转脚尖,想往后转,忽觉伞柄一重。

少年伸手握住伞柄,指尖不慎擦过她的手背,一片刺骨冰冷。

她连忙收手,手背蹭过衣服,趁他还未反应过来,干脆将灯笼塞进他的手里,随即迅速转身,步履匆匆地往回走。

灯柄残留一点暖意,少年握紧,微微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那道身影,纤细高挑,转瞬消失在夜色里,再也看不清。

他低头看手里的灯笼,昏黄的烛光摇曳,驱散四周的黑暗。

伞顶的雨声渐渐变重,他终于抬起脚。

穿过观星台下的角门,少年走向坐落于观星台西侧的万寿宫,走进宫门,所经之处,内侍全都膝盖一弯,俯身恭敬万分地行礼。

跨过门槛,他走进正殿,靴子被雨水浸湿,在地面留下一串串湿漉的脚印,油纸伞还被他拿在手里,伞尖朝下,伞面雨水滴落,同样留下一道长长的水渍。

而他的身后,两名内侍捧着上好的松江棉布,飞快地擦拭,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金砖铺就的地面重新恢复干净,光洁如镜。

少年径直往前走,一路走进天子所居的寝殿。

无人敢阻拦。

宫门卯时初才开,江望榆一直等到卯时三刻,确保候在西苑宫门前的文武官员都进宫后,方才离开观星台。

她将牙牌递给宫门的禁军守卫。

“请问是钦天监的江朔华江灵台吗?”

江望榆微微站直,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对面的守卫,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她垂下眼帘,语气坚定地应道:“是。”

“对不住,对不住。”守卫为直呼姓名道歉,归还牙牌,“我今天第一次来宫门当差,还没记熟人,江灵台不要怪罪,我一个大老粗不会说话。”

她摇头,走出宫门。

离开西苑,江望榆回想家里暂时不缺什么东西,便不打算去逛市集,径直往家里走。

走到巷子尽头,她往两边看看,并没有其他人,推门进去。

瞧见站在院子里的妇人,她浑身一松,快步走上前。

“娘。”

董氏年过三旬,身形略显单薄,闻声看向她,清瘦的脸庞漾开一抹温柔笑容,“回来了。”

“嗯。”江望榆走到水井边,握住辘轳的手柄,用力转动,劝道,“娘,以后打水这些事情让我来做就好了。”

“你夜里要当值,很辛苦。”见井底的水桶被她摇起来,董氏提起来,将水倒进井边的木桶,“况且这个水桶是特意改小了的,我能拉起来。”

她重新抛下水桶,落入井底,也不反驳,抬头看向院子里的两个水缸,琢磨着以后出门前,要先检查一遍里面有没有装满水。

一连打了近两刻钟,确保水缸都装满了,连厨房里的水缸也重新换了一遍,江望榆抬手抹掉额头的汗水,看向院子东侧的厢房,屋门禁闭,安静无声。

“娘,哥哥呢?”

“华儿去回春堂看诊了,小孟大夫亲自过来接他。”董氏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着碗碟,“榆儿,今早熬好的红枣粥,不烫,先吃早饭。”

江望榆接过碗,直接坐在院子里的石桌边,拿起勺子舀粥喝。

粥熬得软糯,里面放了红枣、枸杞、黄芪等,香甜可口,滋补气血。

离宫后一直没有吃早饭,回来又忙着打水,她着实饿得紧了,一连吃了两碗红枣粥,还有小半块烧饼。

董氏坐在对面,倒了杯温水给她,不知想起什么,眉眼间笑意淡去几分,轻声叹道:“假如当年华儿没有失明就好了,你也不必假扮他,这么辛苦……”

江望榆一听便知道母亲又想起了往事,连忙劝慰道:“娘,您怎么又说这些话了?孟大夫都说了,您要少忧思,要保持心情愉悦,这样才能养好身体。”

闻言,董氏眼中的忧愁散去几分,摸摸她的脸,“榆儿,午饭想吃什么?”

“想吃阿娘做的清蒸鸡。”

“好。”董氏站起来,“我出门再买些菜,你回屋再多睡睡。”

“嗯。”

送母亲离开家后,江望榆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坐回在石桌边,勾起系在腰间的牙牌,指腹缓缓抚过上面的钦天监三个字。

已是盛夏,热意渐起,她却仿佛回到当年的寒冬腊月,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冷意遍布全身。

除夕已至,夜里落下的积雪还没有扫干净,她耗费数日写好的奏章,被人踩进雪水里,素白的纸面染上脏兮兮的污水,墨字模糊不清。

那名传诏的书吏高高地扬起下巴,脚尖用力,继续碾碎奏章的纸面,声音尖细冷漠,说什么天子隆恩浩荡,已经准许江家守足三年孝期,莫要得寸进尺,不知足。

明年正月初一,江朔华必须承袭父职入钦天监为官,否则就是抗旨不遵的死罪。

撂下这么一句话,书吏扬长而去。

可兄长已经失明半年多,行动不便,正由回春堂的老孟大夫诊治,如何观测天象?!

只剩一天的时间,她盯着镜子里自己与双生兄长相似的面容,一咬牙,干脆假扮兄长,进入钦天监。

至此已有一年又五个月。

江望榆用力攥紧手,牙牌尖角刺入掌心,泛起刺痛,她倏地一松,从过往的回忆中清醒过来,盯紧牙牌,起身进屋补觉。

补觉补到午间,江朔华还没有回来,她和董氏两人用过午饭,再帮忙打扫家里。

等到申时正,她收拾好东西,离开家,直接赶往西苑。

一如往常地进宫,与上一轮值守的同僚做好交接,她抱着记录册与毛笔,独自一人守在观星台。

太阳西落,天色渐黑。

江望榆拿起火折子,依次走到观星台周边的石灯笼前,点燃里面的蜡烛。

最后一盏宫灯位于台阶口,她看着里面的蜡烛亮起,收起火折子,一道阴影忽然凑近,照落在石灯笼上。

她一惊,脚下迅速往后倒退两步,扭头看去。

竟然是昨天的那个少年。

他仍然穿了身暗绿色圆领官袍,干净整洁,头发不似之前凌乱,梳得整整齐齐,露出端丽雅致的面容,没有戴官帽,只以一根普通发簪束起。

他站在原地,朝她伸出手。

“昨夜多谢赠伞相助,现在特来归还。”

他神色平静,目光温和,语气也是一样的温和,细听声音又好像含着一丝嘶哑。

江望榆定定心神,看清他握在手里的油纸伞,不由一愣。

伞是市集上最普通的油纸伞,伞面、伞骨用的不是什么名贵材料。

送伞的时候,江望榆纯粹怀着行善积德的心思,压根没想过对方会还伞。

踟蹰片刻,她见他还保持先前的动作不变,只得接过油纸伞。

她悄悄打量他一眼,旋即捧着簿册,依次观测记录今夜的天象。

忙完一圈,江望榆发现他还站在原地,视线似乎一直落在她的身上。

她捏紧册子边缘,琢磨接下来要开口说的话语,先压低声音,以便听上去像几分男子的声音,用词比最开始的时候更加文雅客套。

“请问阁下如何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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