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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尽是洛阳人旧墓(8)【捉虫】

雨果然过了一个时辰才停,两人都成了落汤鸡。苏道长却顾不得去换衣裳,只无声地蹲下来打开水壶给哭累了在游魂的呆头雀洗手指,然后拔下道冠上的簪子给她剔指甲缝里的土。

这般忙活完,想了想,又将兰雀的袖子撕下来一块扯碎,把她流血的十根手指头都蜷了一圈。

但术业有专攻,苏道长当初在道观里只学了扎针,蜷手指头的活实在是生疏,于是怎么看,都将兰雀一双包成了猪手。

她心虚咳了一声,正要拆了重新包扎的时候,兰雀终于像大梦初醒一般开始喘气。

她连着大大喘了好几口气,最后目光惊奇看着自己胖胖的手指头。

“哇!你包得好好啊!”

苏道长就得意起来,“我也是第一次给人包指头。”

天色不早了,她让兰雀起来收拾东西回去,“还能在晚上之前赶回去。”

兰雀连忙动起来。临到下山的时候,她站在土坡上往下看,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欢喜之情,美滋滋道:“果然是鬼居之地,处处都是墓碑啊。”

以后虞春莹将军住在这里就不怕寂寞了。

苏道长却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的欢喜和悲戚……变得好快。”

刚刚还哭得跟个有故事的泪人一般,现在才多久,竟又成了个偷着乐的没心没肺姑娘。

兰雀闻言,颇有些难为情道,“我方才是不是吓着你了?我经常不清醒的。”

苏道长叹气,“可是,小山雀啊,你得清醒起来啊。”

她语重心长,“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何况是从洛阳去蜀州?”

兰雀认真点点头,“好啊!”

她也觉得自己要开始长脑子了,“我努力做一个清醒的人。”

苏道长背着手踱步过去,“这一路上可能艰难得很,你不怕啊?如今刚立国,四处可不太平。”

兰雀就笑起来,摇头道:“我不怕,当年打仗的时候,我也从蜀州走到洛阳来了。”

苏道长嘀嘀咕咕,“那你胆子很大啊……你为什么觉得自己胆子很小呢?”

兰雀身子就僵了僵,而后闷声垂头,躬身将大刀背在身上,又把木盒包起来打了结背在另外一边。如此两只手腾出来,一只手拎了鸡,另外一只手拎了猪头,道:“今晚可以先把这只鸡吃了。”

苏道长却又把头探过去,啧啧称奇,“好家伙,你这力气也不小嘛,之前怎么会被欺负呢?”

兰雀闭嘴不言。

她发现了,苏道长的好奇心很重,而且嘴巴很碎。

一点也不稳重!

她赶紧朝前走,“咱们快回去吧!”

苏道长也不急着追上她,依旧慢吞吞漫步,但张口就把她拿捏得死死地,“哎呀,我记得虞国公夫人跟我说,你跟虞逢林定亲了吧?如今你要去蜀州,逢林怎么办呢?”

兰雀果然听了这句话就迈不开步子了。等苏道长走到她的身边,正好听见她低声道:“我可以先把虞春莹将军送去蜀州再回来报答她吗?”

她又从欢喜变成了惶恐,整个人愧疚得不行。

但虞国公夫人却是个大大大大好人,知晓她要去蜀州,竟然道:“婚约的事情,你不要在意。那本就是权宜之计。反正墓地已经要来了,也已经给了你,你什么时候去葬虞春莹将军都可以。”

兰雀的眼眶就瞬间变红,大颗大颗的眼泪落下来。她哭得颤抖不已,使劲用手掐大腿,掐得痛了起来这才忍住泪,勉强哽咽出声,“夫人,此时您就是要我的命,我也是给的。”

她这话真心实意,虞国公夫人叹息:“何至于此——你要是过意不去,就帮我去看看逢林吧?”

兰雀不安的良心让她一刻都不敢多留,立马站起来,“哎,我一定让他高高兴兴的,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会让他高高兴兴的!”

等人走了,苏道长看看兰雀远去的背影,再看看虞国公夫人,“我今日都没怎么引着她往蜀州想,她自己就想要回蜀州了。”

她问:“你怎么知晓她想回蜀州啊?”

虞国公夫人缓缓喝下一杯茶,目光幽幽,等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听人说,她在富贵侯府总是喜欢坐在窗边往天上看,有人问她看什么,她就说,她瞧见一队大雁往南飞,便想看看还有没有掉队的雁儿找不到路……”

苏道长恍然大悟,“这么回事啊。”

她怜悯道:“这只小雁可怜得很,你别太欺负人家。”

——

得了虞国公夫人的宽容,兰雀无事一身轻,彻底欢喜起来。她蹦蹦跳跳到了虞三将军的小院子,又夸了虞国公夫人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后,虞逢林脑袋上冒出了汗水,她就闭了嘴。

她勾手指头算了算,担忧道:“跟之前相比,你痛得更快更厉害了……这是严重了么?”

虞逢林倒在轮椅上点头,“是啊……快撑不住了。”

兰雀:“宫里的太医也治不好吗?”

虞逢林:“是。”

兰雀同情道:“怪不得你说要出远门治病呢。”

想来远方有那种戏台子里唱的神医。

她关怀道:“出了远门,在路上必定是要遭罪的,你确定神医可以治好你吗?可曾提前说过你的情况?可知晓这位神医有没有治愈过你这般的病?”

虞逢林便笑起来,努力打起精神看她,“兰姑娘,你懂这些啊?”

兰雀讪讪挠脑袋,“不懂。”

但她现在愧对他,肯定是要多问问的,问得越多,良心越不痛。她就继续事无巨细地问:“神医住在哪里啊?你什么时候走?要是去蜀州的方向,说不得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呢。”

虞逢林逗她,故作高深:“可能不同路——我要去见的这位神医啊,行踪不定,只有个怪规矩,若是他愿意收你,便到了三更就叫人来传信,告诉你可以跟着去治病了。”

见兰雀听得认真,便又继续胡诌,“他这个人,确实是神医,虽然只会治一种病,但是医者么,什么都是万通的,他只要一出手,包管药到病除。”

兰雀还从未听过这般的神医。她震撼道:“竟有如此神仙手段!也不知道我能不能见见他。”

虞逢林摇头,“还是算了吧,他这个人脾气古怪,不是病重之人不见。”

兰雀也觉得是。她不愿意病重。她问,“那酬金肯定很贵吧?”

虞逢林:“所以说他这个人脾气怪,他也不要酬金,只要你穿着丧衣跟他坐上船,走一段八百里水路。”

兰雀纳闷:“这么怪的人啊?”

太怪了,她没了兴趣。她很是可惜:“那我就不能送你了,我已经跟虞国公夫人说好过几日就走。”

虞逢林此时已经痛得闭了眼,思绪有些模糊,便随口回了一句,“怎么不等送完我再走?”

兰雀就沉默起来。

她想,她承了虞国公府这般大的恩情,她这时候必须要说一句“那我送完你之后再走”才对。

可她说不出口。

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看向虞春莹将军,最后羞愧解释道:“可我不能等了。”

与去蜀州的事情相比,所有的事情都要往后面让一让,恩情也一样。

她低声道:“我一定要马上去蜀州。”

为了让自己获得的谅解多一些,她说,“虞春莹将军在北邙山说了要回蜀州的话后便又不能开口了,她肯定是鬼气大伤,所以我不能等的。”

谁知道送信的神医什么时候来呢?这一等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行。

兰雀到底良心不安,只能一次又一次向他保证:“我一定会快些回来看你的!”

虞逢林本是下意识多了一句嘴,见她如此认真解释,于是宽慰道:“那你就去吧。只是山高路远……”

兰雀就坚定道:“我走过的。”

这一段路,她走过。

她忍不住握起拳头:“我已经想好了,若是路平,我就走过去,若是路陡,我就跨过去。反正,我绝对不能停,不能往回走。”

她有这般的决心,又是自己想去的,虞逢林就不劝了。

他想,无论母亲在用她筹谋些什么,依着母亲的心性总不会害人。

他揉揉眉心,让兰雀去箱子里拿了一张长约九尺的薄纱堪舆图。

这张堪舆图虽大,却因画在薄纱上很好携带。

虞逢林招手让兰雀过来看:“到时候,你就带着这张图去吧?”

他将堪舆图摆在腿上,手指点在了洛阳的字眼上:“你虽然走过来洛阳的路,但可能走的是弯路,听你说,你是从十岁走到了十二岁才到洛阳?这一次你就可以走官道了,如今太平,路也平,从洛阳到蜀州,最多三个月就到了。”

兰雀的目光瞬间被堪舆图吸引去了。

她从不知道世间竟然还有这样好的东西。她忍不住整个人扒过去,将手在上面比比划划,然后兴奋大声道:“蜀州——这里是蜀州——我看见了!”

虞逢林被她感染得也笑起来。但她这般扒过来,倒是像扒在他身上一般。男女有别,她虽还没意识到,他却不能趁人之危。

他伸出手,将她不着痕迹推开一些,另一只手在堪舆图上缓缓移动,“这里是洛阳。你出了城往西,经过崤函、潼关,便到了长安城。然后一路继续走,越过秦岭,会看见汉口城……”

兰雀被他推开了也毫无所知。她全神贯注跪坐在轮椅边,又直起腰,将两只手搭在轮椅把手上低头看堪舆图,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虞逢林手就继续往后面挪,“然后,你就到了金牛道。到这里便简单了,沿着金牛道继续走,就是广元,昭化,剑门,武连……”

他手指不断往下挪,堪舆图倒是不够了,兰雀赶紧将掉在地上的图半举起来,学着他的模样用手指往后面挪去,“我知道,出了武连,就是梓潼,绵阳,德阳……然后就到了成都对不对?”

虞逢林点头,“是。”

兰雀便从头数了数,震惊道:“竟然要经过十座大山,三条大河,三十座城池!”

她还是第一次知晓,原来这一路上竟然有这么多城池。

她来的路上经过了这么多城池吗?

她努力去回想,却还是想不起什么细节,脑袋也随之痛起来。

虞逢林见她整张脸都皱在了一块,摇头道:“那就不要想了。你知晓自己从蜀州走到了洛阳这件事情,就已经足够了。”

兰雀闷声不乐:“可我要回去,就不能再这样浑浑噩噩,苏道长说得对,我要用脑子了,不能事事都是糊里糊涂的。”

她还是准备回想回想,“我要将脑袋里的那一片雾移开。”

虞逢林却不愿意她像自己这般痛苦:“可想起来时路,也没有用处吧?还是等以后有用的时候再想?”

他道:“若是你想熟悉洛阳到蜀州的路,我倒是可以教你另外一个办法。”

兰雀还是决定要回想,但是另外一种办法她也想学。她贪心极了,“好啊。”

虞逢林就让她去院子采了一些花和石头来。

“每一朵花,就是一座城池。每一块石头,就是一座山。”

他又从花上摘下三片叶子下来,“这就是那三条大河。”

“你将它们一个一个按照堪舆图的位置摆在地上,然后拿着堪舆图一边看,一边跟着这些花和石头走。”

“这样走几遍,你心里就有数了,等熟悉之后,再把堪舆图放下走一遍,将每一处的地名说出来——”

兰雀立刻就懂了!她也不听他后面说的,迫不及待就开始摆放起来。

但屋子里明显是摆不下的,她三下五下捡起石头和花就往院子里跑。

然后顿了顿,又跑回来将虞逢林推到了廊下。

“你盯着我,看我有没有走错好不好?”

她欢欢喜喜在院子里走起回蜀路来,先迈出一只脚:“洛阳动身,到达长安。”

她在书上看见过长安城,富贵侯府里的老先生还教过她一首诗。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但说出来,又有些不确定。她转身期待问,“对吧对吧?虞三将军?”

虞逢林附和,“是。”

兰雀就继续往下走,迈出另外一只脚:“然后到汉口——”

她走得很起劲,一边走一边搜肠刮肚着学识和墨水,但显然没多少。

倒是虞逢林,起初并不以为意,只当陪她玩。但慢慢地,当他浑身又痛起来,意识模糊中听见她念出的一个个的地名,忽然就觉得耳边响起了阵阵马蹄声。

每一个地名,都是他去过的战场。他和镇北军从姑苏一路打,打了十二年,终于将匈奴人赶出了大夏,马上就可以班师回朝了。

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秋。他收到军令,点了三千兵出城剿匪。

去的时候谁也没有太当回事,副将苏家兄弟还骑着马在他身边追着喊:“将军,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要去洛阳了?听闻洛阳花满城,等去了那里,你给我们买个带花的院子吧?我把小妹从老君山上接过来,我们三兄妹一块住,到时候还给你留个房间……”

“将军,将军,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他打马扬鞭,哈哈大笑:“听见了——”

“——听见了”,他坐在轮椅上喃喃道,“我给你们买了一个种满花的院子……”

但你们死了。

你们就是再日夜睁着眼睛看我,也看不见了。

虞逢林浑身冒汗,猛地睁开眼,正好看见兰雀稳稳地迈出一只脚落在了花旁,“洛阳——”

此时临近黄昏,霞光竟然变得奇异起来,似乎用光割裂出了阴阳。虞逢林逆光看去,发现兰雀站在了阴的那一边。

他想努力看清楚,却因为用力凝神,身上虚汗一阵阵,虚脱之际,一切都变得缓慢起来。

兰雀也慢起来。她踩下的每一个步子变得如山一般沉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耳朵里面也开始嗡嗡作响。

他似乎又听见苏家兄弟跟他道:“将军,咱们中计了,前面不是山匪,是匈奴人在屠城!”

“将军,咱们怎么办?还继续去吗?”

“去吗?”

“去吗?”

“去吗?”

虞逢林觉得耳朵已经被撕扯了下来,身上的血肉正在被人一刀一刀割下来,骨头也被人一寸一寸敲碎,他如同往常一般努力咬住舌尖,却已经没有半点用,终于不省人事晕了过去。

等他再睁开眼,就见天已经黑了。他的眼前还是云州战场和死不瞑目的同袍。

他苦笑一声,抬起手,刚要坐正一些,却看见了骇人的一幕。

兰雀不知道从哪里提了盏灯来,依旧念念叨叨地在走蜀州路。

但是——她的脚底,是无数双眼睛和尸体。

她不知何时出现在他的战场上,和他们融在了一起。

虞逢林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此刻,但当兰雀提着灯过来问他怎么了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喃喃道:“你怕不怕鬼?”

兰雀正走得一身大汗,闻言摇摇头,“不怕的。”

她最不怕鬼了。

她看看他的脸色,觉得他还更像鬼一些。又见他说完这句话就不说了,便认命地用城里人的方式绕弯子去揣摩,“是我身边跟着你的鬼么?”

虞逢林喟叹一声,“是啊。”

从前他们虽一直都在他的眼中,可却只坠在人的身后。

如今倒是跟在了她的身旁,融成了一体。

她踩在了他们的身边,正提灯在战场上走动,他们死不瞑目的眼睛便被照得更加亮了起来。

虞逢林喃喃道:“真是奇怪……”

兰雀:“……”

都是鬼了,跟在她身边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身边又不是没跟过鬼。

她叹气道:“将军,你以后有什么话就直接跟我说吧,我是乡下来的。”

虞逢林满腔悲怆被她这句话说得竟然消散了许多。

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但他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花——那花恰好挨着他副将的头。

他就不去管缘由了,只当这是上天的恩赐。他恳求道:“你若是不怕,能帮我给他们头上插朵花吗?”

兰雀很是乐意。

她不怕鬼,比起人来,鬼不是最无害的么?

她就去摘花了。

她这个人,好像真的不细心,直到此时才发现这座院子里竟然种满了花!

她一边自省自己活得糊里糊涂,一边辣手摧花,很快就提着灯笼捧着满满一怀花回来问,“我怎么给他们头上插啊?”

虞逢林:“就放在地上吧?”

“可我看不见啊?”

“没关系,我看得见。”

他让她退一退,“退远一点吧?他们有三千人呢。”

兰雀嗯嗯点头,索性将灯笼的提杆扔掉,直接拎起灯往外跑去,她跑到拱桥上对着窗户大声喊道:“可以了吗?”

虞逢林情不自禁推着轮椅到窗边探头:“可以。”

兰雀:“……听不见,你大声一点。”

虞逢林就真的大声喊了一句,“可以了。”

虞国公夫人和苏道长闻声而出。

苏道长探头探脑,“你们做什么呢?”

兰雀忙里偷闲:“插花呢!”

她放下一朵花在脚边,“插上去了吗?”

虞逢林定睛瞧了瞧,果然融在了一块,花已经在头盔上了。

他说:“这是我另外一个副将,他最爱花了,你给他别两朵吧?”

兰雀就放了两朵在桥上。

她一边放一边美滋滋地想,虞国公府的恩实在是太好报了,虞国公夫人和虞三将军也太好哄。

瞧,让她做的事情都很简单。

她来来回回采花,一路放过去,乐此不疲,等到了虞逢林身边的时候,这才发现已经到头了,但怀里的花却剩了一朵。

她就把这朵花放在了虞逢林的脚边,笑着道:“给你身边那位为你吹汗的火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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