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真正袭来时,山匪手中的树枝已划向半空。
他嘴唇干燥,面色煞白,额上不知不觉泛出细密的一层汗水,浑身都抖得更厉害了,喉间“嗬嗬”作响,却咬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阿兰怕他呼吸不上,顺手扯下他蒙面的黑布,一张表情极度扭曲的脸露了出来。
山匪吐出的气都在打弯,哪里还有半分刚才跳出来打劫时的神气。
那只手已不成样子,掌中间赫然一个血窟窿,隐约透着其中筋骨,十分可怖。血顺着手掌和腕子往下流着,很快在地上汇成了一滩。
阿兰顿觉头皮发麻,后背发怵,皱着眉强忍下不适,用布条给他包扎。过后便不再管他,先把满手的黏腻蹭在衣角,又把刀捡了回来,带在身上。
她四处打量着,沿着坑壁来回踱步,一心想找到爬出去的法子,却始终没能找到坑壁上可落脚的地方,只好悻悻然在那山匪对角处坐了下来。
就这样一直从天亮呆到天黑,从天黑又呆到天亮,很快,她第三次在坑底看到了空中的太阳。
期间两人各自瑟缩在一角,为了节省体力,都没怎么说话。
但这里没有水源,没有食物,他们的身体不可控制地愈发衰败,撑到今天,已快到极限。
阿兰竭力维持清醒,迷蒙中望向山匪,见他正歪着身子,半闭双眼愣神。
没了蒙面布,才知他容貌跟自己想象得不一样。
瘦脸薄唇,鼻子直挺。长得倒不吓人,先前那双满是凶光的眼睛,此时看着竟形同柳叶,颇有书生气。
山匪缓缓撑开眼皮,聚焦视线后,恰捕捉到阿兰投来的目光,心中疑惑,哑着嗓子问:“怎么了?”
“没怎么。”阿兰忙不迭垂下眼眸,不再看他,摇了摇头。
山匪瞧她反应,好像明白了什么,轻轻一笑:“看我不像做这行的?”
阿兰没想到他如此坦率,愣了片刻,本不想再过多回应,但转念又觉得与他说些话转移心情并非坏事,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那山匪想得大约和她想得一样,这会儿话突然格外多了起来。他再次开口,叹气道:“哪有生来就是当强盗的。”
阿兰本在随意听着,突然被勾住了思绪,不禁把心里疑问说了出来:“你从前是读书人?”
“你怎么知道?”
“你手上有握笔的茧。”
那是她先前帮忙包扎伤口时,无意中看见的。
她话音刚落,山匪就要抬起右手去验证一番,全然忘记掌心的伤,刚有动作,便钻心地疼了起来,五官瞬间拧在了一起,肌肉也跟着抽搐。
阿兰总觉得他呆愣愣不灵光,极有可能是读书读傻了,随口问道:“书读得好好的,怎么干起这种勾当来了?”
听她这问题,山匪一双眼睛黯淡下来,闷声说:“我得用钱。”
阿兰转念一想,他腹中多少该有些墨水,又好端端手脚俱在,忍不住对他说:“怎么不去找点生意做,本本分分赚钱?”
山匪扯了扯嘴角,只怕说出来她也不能理解,便简单说:“还是抢劫来钱快。”
“你急用钱?”
“嗯,”山匪轻轻应了声,随后沉默一阵,才继续补充,“算是着急。”
两人一问一答,说话都没什么气力,声音如同风中残烛,不知何时熄灭,但为了保持清醒理智,也硬要交谈。
“家里有人要用钱吗?”
“不是,我家就我一个人。”
阿兰一怔,哽住喉咙不再出声。
四周陷入了死寂,静得只能听见上头树叶哗哗作响。
过了好久好久,山匪主动开口,问她:“还在吗?”
“嗯。”阿兰迟缓地应着,声音微弱,近乎飘渺。
山匪听到她的回应,伸了伸脖子,朝天露出倦乏的笑容:“先别睡。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做强盗?”
阿兰睁开眼,下意识点点头。
山匪把目光转过去,看到她在听,开始缓慢讲述:“我从小没有父母,日子很苦,就靠捡菜场地上的烂菜叶子生活……”
他顿了顿,似乎又一次切身品出了当时的酸涩滋味:“我每天从菜场回去,都要路过一个空房子。直到有一次,我再次路过,那里竟然传出很大的读书声,我走近去看,发现房子里坐满了与我一般大的小孩。”
阿兰渐渐听得入神,忍不住问道:“是学堂吗?”
“对,是学堂。”山匪微微颌首。
“我也读过书,”阿兰说,“但我没去过学堂。”
山匪闻言,觉得很不可思议,追问着:“那谁来教你读书?”
阿兰没有立刻作答,脑海中迅速闪过以往回忆,不知该如何告诉他。
她环视四周,忽觉得到了此时还何必要隐瞒身份,于是深吸一口气,坦然说了实话:“我爹是进士,他教我。”
山匪沉默了很久,身子突然往上拔了拔,正视着阿兰,一字一字认真说:“我原本也该是进士。”
“怎么回事?”
“听我继续讲吧,”山匪仰头,缓缓把故事接下去,“我路过学堂,那阵读书声过后,夫子突然开始教训他的学生。”
“我隔着墙偷听,听到他说:‘只有科举才能逆转命运。’”
阿兰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句话,我记了半辈子。”
山匪叹了口气:“直到今年殿试,我名列三甲……”
“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吧?”阿兰缓缓闭上眼睛,如梦一样问他。
“是啊,”山匪道,“我以为我的命运真的要逆转了。”
阿兰皱了皱眉,牵动薄薄的眼皮跟着一颤:“什么意思?”
“有人冒名顶替我。”这一句话说得轻松,却藏着不为人知的万千痛苦。
两人都再次进入了沉默,隔着很远,阿兰听到他不平稳的呼吸,像鸟雀骚动树叶那样,没有规律。
“他们抢了我的功名,把我扔回来。”山匪终于又开口道,话语中满是不甘,“我不服,我需要钱,我要去应天府告状。”
阿兰企图越过他的悲恸,问:“你来山上多久了?”
“不到半月。”山匪慢慢收敛情绪,平静道。
“可有劫到什么?”
他点点头:“有些,但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
阿兰微睁开眼,不知为何心里觉得酸苦憋闷,积攒半晌,终于轻轻道了一声:“权贵害人啊。”
山匪听到后,诧然问:“你怎也有这感想?”
已到如此关头,阿兰不介意再向他诉说些实话:“我也没了家人。”
“你……”山匪很是意外。
“我爹出身微寒,虽是进士,却受尽权门排挤欺凌,我娘走后,他跟着抑郁病终。”
阿兰停住缓了缓心情,才又道:“我还有个弟弟,比我小上六岁,爹娘去后,我二人相依为命。”
山匪问:“现在呢?你弟弟该在家等你。”
阿兰摇头,小声说:“我弟弟后来也……”
山匪忍不住发出夹杂着愤懑与哀伤的喟叹,心中涌起荒谬共鸣,原来有世上有人和他站在一起……
“你可为他们讨来公道?”
“没有。”
“如何都讨不来的,”阿兰轻叹,“反倒害得我也入了局。”
“什么意思?”
阿兰没再说话。
两人体力都几乎耗尽,渐渐安静下来。
过了会儿,山匪又动了动干裂的嘴唇,艰难开口:“你经这山是要去哪里?”
“去青州。”
“去青州作何?”
“有人偷了我的东西,我要去找她。”
山匪想了一阵,问:“什么东西值得你这样去寻?”
“一支簪子。”
“什么簪子有这样的份量?”
“我娘留给我的。”
山匪表情有些细微变化,腿也动了动,又问:“是何模样的?”
“兰花形,玉做的。”
山匪突然睁大了眼,侧身费着劲儿去够自己的包裹,用两只手指勾了过来,翻找半天,终于掏出个细棍状的东西来,拿在手里朝阿兰晃了晃。
“可是这个?”
阿兰闻声望过去,只他手中的东西泛着温润青光,颇为眼熟,定睛细看,上面那朵兰花开得正盛:“是,是!”
她突然又有了力气,强把身体撑起,挪了过去。
山匪将簪子交给她,眼里也带着欣喜,补充道:“上一个劫来的就是它。”
阿兰这才知,原来他在这山上早一步碰到春禾和春宏达,就这么把二人给劫了。
她哑然失笑,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高兴。
山匪倒是大方,对她说:“你拿着吧。”
眼下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谁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又会不会有人来救自己,总之,身外之物估计是用不到了。
阿兰把簪子握在手心,搓磨半晌,终于感激道:“谢谢。”
“没事儿,本身就是你的。”
不知又在这坑洞里熬了多久,头顶突然传来响亮马鸣,打破了下面的沉闷。
阿兰和山匪同时捕捉到这声响,相视眼睛一亮,随即用尽全力扯起喉咙呼救。
只听得马蹄声停,接着,是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拨踩杂草的簌簌声响。
“少爷,这里有人!”
孟文芝听到呼唤,匆匆走来俯身往下看去。
一眼过后,身子骤然矮了半截——他如何都想不到,阿兰消失几天,竟是栽到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