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夕雾凝望着手心的那朵玉兰,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孟冬荣的喉结轻轻滚动,他能清晰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撞击的声响,在柳夕雾注视玉兰的这几秒,他仿佛连心脏都跟着那支轻颤的花苞被她攥进了手里。
他说得轻松,但他很了解自己,若他来到红岩面对的是柳青阳妹妹的死讯,若他最后得到的还是否定的回答,他是绝不可能一丝影响也不受的。
眼前的姑娘,是他在这个世界唯一亏欠之人。他比她以为的,还需要她的宽宥。
“好。”柳夕雾忽然开口,尾音带着高烧特有的沙哑,她抿出一个小小的笑,“那就麻烦你了,孟医生。”
这个笑像春日里将化未化的薄冰,脆弱得让人心惊,却又带着一点儿春的生机。
孟冬荣也跟着弯起了唇,他很快就在脑海里调整好了计划,“那我先送你去县里医院住着,我会尽快把这边的事处理好,然后我们一起回北城。”
柳夕雾轻轻点了点头,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又开始发烫了,便极体贴地说,“我好像又发热了,要是要喝药,你现在给我吧,等下我睡着了喝起来就麻烦了。”
闻言,孟冬荣几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柳夕雾的情况好像比他以为的还要严重些。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却在距床沿半步处硬生生刹住脚步,“我可以帮你看看吗?”
柳夕雾点点头,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孟冬荣有些困惑地看着柳夕雾的动作,却没有问,只顺势扶着她的小臂让她坐直,又将桌边水杯递给她,轻巧地换下她额上的毛巾。
“这里只有安乃近,我不想给你吃太多,我们先用物理降温。”
他探身将手指搭在她的额头,又将指尖点在她的太阳穴,触手的肌肤有明显的升温趋势,确实是又在发热了,必须得赶紧去县里。
“院子里有很多人。”孟冬荣垂眸注视着她莹莹的小脸,“但她们不知道你醒了,你装晕,我继续用大衣包着你抱你出去好不好?”
柳夕雾飞快地抬眸看了男人一眼,放在大衣上的指尖收紧又放开,最后变成一声轻浅的应答,“好。”
“等去了县里,我会交代医生不让人探视。”孟冬荣弯下腰,轻声安抚,“你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告诉我就好,我会处理。”
随着他靠近,柳夕雾的呼吸尽是那股雪松味,这味道从她醒来时就萦绕在她周围,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夺人心神。
她不知道这里的人是否遵循他们那里的男女之别,也想不到别的可以避开其他人视线的法子,便强行压制着心里的紧张,乖顺地让男人将她抱了起来。
她在不安。孟冬荣体察到了这一点,正准备再将人往外移几分,怀里的人就猛地将脸扎进了他的怀里。
她在发烧,体温本就高,即使此刻隔着毛衣,也有种让人心悸的热烈。孟冬荣的步子顿了顿,没人看见的地方,他的睫毛也颤得厉害。
在今日之前,他从未以医生之外的身份与年轻女孩儿相处过,他其实也有些无措。
但他从不是个犹豫的人。在那间土屋里,当他毫不迟疑地将人抱起来的瞬间,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他缓缓地舒了口气,垂眸看了眼姑娘藏得严严实实的小脸,眸底染上了点轻浅的笑意。她此刻的样子让他想起了怕生的小猫幼崽,可爱可怜。
他侧身推开木门,听见这响动,院子里的人齐刷刷地回过了头,刚子离得最近,立马凑了过来,“夕雾还没醒吗?”
柳夕雾被孟冬荣用大衣裹得严实,一张小脸又恰好藏在了孟冬荣怀里,刚子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向孟冬荣。
孟冬荣蹙眉摇头,“这里没有治肺炎的药,还是得去县里。”他把肺炎两个字咬得很重。
本来已经冲了过来的吴芳立马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死死拉住了自家丈夫,还往后退了一步,不甘又害怕地盯着这边。
“包。”孟冬荣却也径直看向了她,“我的军官证也在里面,你确定要私占吗?”
吴芳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看出孟冬荣对他们的冷硬,她嘟囔着把包塞到刚子手里,“了不起啥呀,要不是我侄子救你,你早就躺地里了。”
孟冬荣并不愿和她做无谓的争执,看了眼旁边一脸若有所思的男人,快步离开了。
等人走后,吴芳这才忍不住抱怨,“就这么放他走了?看他那样,他是只认那死丫头了,软硬都不吃,没见过这么烦人的...”
“别吵。”柳峰眯着眼看着拖拉机离开的方向,忽地咧嘴笑了,“你放心,这钱最后还是我们的,说不定,我们还能宰他一笔大的。”
吴芳眼睛一下亮了,她有些崇拜地看向自己的丈夫,“你想到什么好法子了?”
柳峰笑得神秘,反问,“北城的人就能随便抱着别人家的黄花大闺女进进出出吗?”
“他是医生,而且那丫头不是生病了吗?”吴芳却有些蔫了,“我们哪里管得了他?”
“是管不了。”柳峰斜了吴芳一眼,“但我们管得住夕雾啊,就看他能为夕雾做到哪一步了。”
吴芳却还是有些云里雾里的,她看得出来那男人只想找夕雾报恩不想搭理他们,但可没看出来别的,便喋喋不休地继续追问。
柳峰被她问烦了,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对于男人来说,最无法抵抗的是什么吗?”
吴芳胡乱猜了好几种,柳峰这才屈尊纡贵地告诉她,“是心疼。”
“青阳这小子还是很聪明的,一个善良的、有能力的、还心疼她妹妹的男人,可比他这个部队最底层的小战士可靠多了。”
“夕雾这丫头,还真是命好呀,虽然我哥嫂死得早,却给她生了个好哥哥,连死都在给她铺路。”
“堂哥不是这种人。”一直默默跟在夫妻身后的柳家栋忽然开了口,“他救人的时候肯定没想过这些的,爹、娘,你们不要...”不要这样说他。
柳峰没回答,只笑着看了他一眼,眼底是明晃晃的不以为意。
吴芳也回头看了自家儿子一眼,轻笑着说,“你个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只要记着爹娘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姊妹仨就行。”
说到这里,柳家栋忽然噤了声。他知道他们家这样做是不对的,那是堂哥用命换来的钱,只有堂姐有资格用。
但想起自己的学费,想起他家的新屋,他也只是握紧了拳头、垂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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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书记终于舍得动用拖拉机,红岩公社许多人都趁机涌了过来,本来还算宽敞的车厢一下就变得拥挤了起来。
书记谢成昌见状为难极了,他看了眼车斗的空位,“孟医生,要不您坐前面来?夕雾让她其他婶子帮忙看着。”
孟冬荣感受到怀里人的呼吸顿了一瞬,安抚地紧了紧小臂,“不用了,高烧的人容易惊厥,我还是在旁边比较好。”
谢成昌就是个但求无功无过的烂好人,他之前不想掺和柳家家事,现在也不想掺和进这个外来人和柳家人的斗法里,便顺坡下驴。
“行,我给小王说了,让他直接拉你们去县医院。这两天就让他陪你们在城里待着,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和他说就行。”
“谢谢。”孟冬荣对着谢成昌点点头,“之后的事麻烦您了。”
“您客气了。”谢成昌一点儿架子都不敢摆,答完就又跑到车头嘱咐小王要开稳、开快些。
他也是红岩公社最清楚孟冬荣身份含金量的人。这几年虽无军衔,但军总院的主治医师对应的干部级别是明晰的,团级军官,即使是文职,也不是他这个公社书记能怠慢的。
而等他走后,车厢里的人也开始偷着打量起角落的男人来,嗑瓜子的胖婶子突然探头,“你就是青阳救的那位医生吧?青阳妹子这是咋了?”
瓜子壳不偏不倚落在军靴上,孟冬荣不动声色地挪开脚。自上车以后,他就只是虚虚揽着柳夕雾了,只留意着让她的整张脸都能继续藏在他的大衣里。
他心里其实也有疑惑的。比如柳夕雾总不是突然变美的吧,为什么这么怕见人呢?又比如,以柳夕雾的容貌,在整个平县应该都是惹人注意的,为什么从未有人说过呢?
但比起这些,他更关心柳夕雾的身体是否健康,便也克制着从不深想。
“感冒太久了,在高烧,带她去县里的医院检查一下。”车轮碾过碎石剧烈颠簸,怀里的身躯猛地一颤,孟冬荣立即用臂弯将人护得更紧。
见他回答,问话的婶子一下就兴奋了起来,最开始还只是问几句柳家兄妹的事,后来就变成打探孟冬荣本人了。
孟冬荣回答得很少,但也许是他的态度很亲和,车里加入对话的人竟越来越多了,车厢里也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孟冬荣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小心翼翼地探手进大衣里试了试柳夕雾额间的温度,见没有继续上升才安了心。
瞥见他动作的人不少,车厢里忽然又安静了下来,在这个年代,这个动作实在太过亲近了。
其实当时孟冬荣抱着柳夕雾上车的时候,好多人都已经被吓到了,但也只敢在心里嘀咕几句,便用救命要紧的话把自己糊弄了过去。
可这一路看下来,这个年轻人一直将青阳妹子揽在怀里,即使坐在人群里也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这已经不是大伙儿所能接受的“紧急情况”了。
一个和柳家沾点远亲的年轻妇人看不下去了,一边在心里咒骂柳峰那对不当人的夫妻,一边起身往角落走。
“孟医生,我是幺幺的表姐,瞧我这一路上光顾着聊天了,差点把正事忘了。辛苦您了,把幺幺给我吧。”
“不用。”孟冬荣拒绝地很干脆,给出的解释却语焉不详,“我答应了青阳,会照顾好夕雾,这是我该做的。”
年轻妇人闻言也愣住了,她不确定这个男人说的“照顾”是哪种,便求救似的看向了身侧的婆母。
她的婆母显然比她老练多了,她先拉着自家儿媳坐下,又假装不经意地问,“哦哦,是这样啊。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北城啊,我给幺幺装点我们这边的红薯干,她喜欢吃这个。”
“这边的事处理好了就回去。”孟冬荣看向那对婆媳,听出她们的关心和亲近,轻轻笑了一下,“这次请的假不长,许多礼数可能都做不到位,请您谅解。”
这下,整个车厢是彻底落针可闻了,只能听见拖拉机特有的轰隆声和车厢连接处因颠簸发出的哐啷声。
车厢里红岩公社的人面面相觑,却都没有再问下去。柳家两房的事本就是一团乱麻,此时柳青阳救下的人又和柳夕雾有了这样一层关系,之后这段日子肯定安生不了。
柳家人丁单薄,这两代也不过就这两房,柳峰夫妻又是唯一的长辈,偏偏是两个无赖,这些事儿谁沾上都是麻烦。
这年头,谁家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虽不说话,却更加专注地打量起了孟冬荣。越看就越感叹,感叹柳夕雾命好,哥哥死前还给她找了这么好一个归宿。
只看着男人对柳夕雾那上心劲儿,一路上眼神就没离开过柳夕雾,就知道这是个知恩的男人。
而这样的人,只凭着她哥哥是对方救命恩人这一点,这夕雾未来在婆家的日子就只有好过的份儿。
被众人念叨着的柳夕雾却没有那么多心思,她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一无所知。
她不知道这里出门要用介绍信,从公社去城里常住更是得要转户籍,而转户籍唯二的方法就是工作或者结婚。
她只是熟悉自己的身体,知道自己顶多再撑月余就会油尽灯枯,便一时心软答应了孟冬荣的请求。
她也确实病得不轻,迷迷糊糊在路上就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她现在在的房间和她昨天在的地方有些像,都是涂着大红字体的开裂白墙,大概是这个世界医馆的标配。
只是这是什么?柳夕雾看向自己的手背,那里正连接着一个倒挂的琉璃瓶,淡黄色的液体顺着软管一滴滴地流进她的血管。
柳夕雾新奇地看了半天,直到病房的门被推开,大片的阳光顺着缝隙涌进来,她才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抱歉。”男人的声音温润了许多,只还透着点疲惫,“饿吗?我打了小米粥。”
清冽的雪松味越来越近,柳夕雾缓缓睁开眼睛,侧首看着男人打开了一个银色的盒子。
她的视线随着男人的动作移动,忽然意识到他长了一双极其好看的手。肤色如玉,骨节起伏的弧度让她想起她之前最爱的那支湘妃竹笔——竹节被摩挲得温润,底下却绷着拉弓的力道。
孟冬荣坐到病床边,小心翼翼地盛起一勺熬得粘稠的米粥,“先垫垫,中午再吃别的。”
柳夕雾专注地看着他的指尖,她也不知道除了这儿还能看哪儿。她轻轻摇了摇头,“我想先洗漱。”
听见她的回答,孟冬荣抬眸看了眼吊瓶,又将盖子合拢,“还有十多分钟就好了,洗漱用品我都买好了,等下我扶你去卫生间。”
他垂眸看向床上的人,两人视线只刚接上,就不约而同地移了开来,只不过孟冬荣又很快挪了回来。
他看着柳夕雾眉心的朱砂痣,淡声说起她可能会关心的事,“青阳的事我拜托给这边部队上的人了,对方是专门做后勤的,处理这些没问题。”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眼前的人,“我让他把你父母在的那块儿也划到了烈士陵,以后公社会派专人负责打理。”
听到这儿,柳夕雾都不顾得所谓避讳,有些急切地看向他的眼睛,求证,“是松山吗?”
“嗯。”孟冬荣安抚地对她弯了弯唇,“以后那里不叫松山,是你哥哥的烈士陵。”
他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张存单,“这里面是你哥哥的抚恤金,我本想着这次过来全部给你,但现在...”
他难得卡了壳,“既然你要和我一起去北城,这个就不能完全不给你的叔婶了,我怕他们会阻拦你离开。”
孟冬荣不怕他们污蔑他为了侵占抚恤金才求娶柳夕雾,只怕这会阻挠柳夕雾离开。
他很清楚,只要他留她一人在这里,他等不了多久就会接到她的死讯。
“不可以。”柳夕雾却坚决地摇了头,“哥哥的抚恤金,他们不配用。”
孟冬荣听到这个答复也不意外,继续解释,“所以我准备今天中午去趟邮局,把你哥哥这两三年的汇款单统计出来,连上这笔抚恤金一起算遗产。”
柳夕雾疑惑地看向孟冬荣,却没有急着问。这两日的经历,足够让她信任上这个男人的能力了,他的手腕并不如他整个人看起来那般温和。
她也真的是个很容易惹人怜惜的姑娘,此刻只是微蹙着眉,孟冬荣就又下意识放柔了声音。
“我大概能算出来你哥哥寄回家里的津贴,就算按最高额度扣掉你的生活费和学费,他们已经拿走的也远超他们该拿到的额度。”
“况且他们不是以你们的父母自居吗?既是父母,那就要承担你的所有花销,他们不仅不能拿抚恤金,还要倒还回来一部分津贴。”
“可若不是父母,那他们作为叔婶,是没有任何资格分到你哥哥的津贴和抚恤金的。”
柳夕雾几乎是立马理解了孟冬荣的话,她的眉眼倏地放松开来,笑得狡黠,语调也轻快了些,“那就让他们自己选吧。”
这是孟冬荣自见到她后看见的她最有生机的模样,他不由高兴,受到鼓励般继续往下说。
“你哥哥的津贴想要回来有些难了,那就用房子来补。总之你放心,队里去的是处理这方面最厉害的干事,这两天肯定能解决的。”
“嗯,谢谢你。”柳夕雾无比真诚地道谢,“没有你,我也许拼尽全力也无法讨回我哥哥的东西。”
孟冬荣有些狼狈地移开了眼,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颤了颤,但听他的声音,依旧是极其淡然的。
“你还有别的想做的吗?若没有,我看了,三日后有趟火车时间很合适,我们可以坐它回北城。”
柳夕雾仔细回忆了下,“我哥哥写给我的三封信在老房子的枕头下,我想带上它,别的那些,等我...”
柳夕雾本想说“等我死后和我葬在一起”,但对上孟冬荣的眼神,她忽地说不出口了。
虽然这样说会显得她很可怜,但孟冬荣确实是她两辈子遇见的第一个非亲非故却对她数一数二好的人。
他虽然是背着因果才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但无法否认的是,他的出现确实帮她解决了所有困难,让她彻底全了和柳家兄妹的缘。
于是,她顿了顿,笑着续上前面的话,“帮我和哥哥葬在一起吧。”那本来就是属于另一个柳夕雾的东西。
孟冬荣没错过她的停顿,他半垂下眸子,假装没发现她的向死意,“好。”
没人能瞒过一个终日在生死线上穿梭的医生,他们见过真正求生的眼睛,又怎么会被一个笑安抚住。
孟冬荣握紧了拳,心脏似乎又被一张透湿的棉布裹住、缠住了,闷得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自己在强求,但也请原谅他,他真的无法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