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擂台周围的情况越发的清晰。
擂台高约两丈有余,四个角立有长杆,长杆上挂了大红色的丝带和绣球,喜气明晃晃迸发。
“怎么还没开始啊?我都等得急死了。”
“快了吧,我听说邹家定的是亥时一刻,大吉大利。”
“这邹家也怪会选时间的。今儿麓花节,麓秀街人来人往的,说不定哪家公子和门派天骄刚好经过,一时兴起就上擂台了。”
“你就瞎扯吧,那邹家大小姐就是美若天仙,世家公子和门派天骄也不会上去。要入赘的,几个男人受得了。”
一波波的议论声也证实了林言森的猜测。
他笑着对自家乖宝道,“黛黛不曾看过比武招亲吧?要不要留下来看看?”
林青黛:“爹爹看过吗?”
林言森:“没看过。”
林青黛和一众侍卫被他不假思索的回应逗笑。
“那就留下看看吧。”
人群的另一角,季与京竟也到了。
昨儿夜里,昭宁和他们闲聊,其间提及邹家的比武招亲,问他们想不想去凑凑热闹。
叶霄听完便开始瞎“闹腾”。
“宁哥,这样的好事儿你都不去参与一下?”
“你和我哥一般大的,该娶媳妇儿了。”
“我哥马上都要成亲了,你还不行动?”
“别怕,明儿我们哥俩陪你去!为你呐喊助威!!”
能刺痛耳膜的输出,最后终止于季与京淡淡的一瞥。
昭宁则是笑道,“邹家也算这帝都的有钱人,哪是我等贫苦之人能肖想的?”
季与京望向他:“凡事,试了才知道不是吗?”
季与京的这一句,音调低冷平铺直叙,剥不出一丝同激昂有关的情绪。
可昭宁被触动了,激励了。
他答应去参与一下。
今儿一大早,又同父母请示了此事。
昭氏夫妇笑过,允了。
如此轻易,不过是笃定昭宁没有赢的可能性。
在家中简单用了早餐,三人离开了家。
亥时刚过,抵擂台旁。
“竟有这么多人?”
看着这人挤人的阵仗,叶霄不由惊叹出声。
昭宁笑道:“今儿麓花节。夜里还有烟火表演,那才是真的热闹。”
“等会儿我带你们去逛逛,买点麓花糍回去吃。”
叶霄没有不答应的。
亥时一刻,邹府管家郝添寿出现在擂台上。他的衣衫质地上乘,精神抖擞,看着他便让人觉得邹府对今儿的比武招亲很是着重。
郝添寿面对人群,朗声笑道,
“多谢乡亲父老的捧场,今儿的比武招亲无甚规则,凡武艺高强者皆可上擂台一战。结果取四强,从中择品行端正有才者为我家大小姐夫婿。”
简短明了地道明了一切,郝添寿问台下众人,“可还有疑问?”
不少人扯着嗓子道,“没有,快开始吧。”
郝添寿笑道,“那便开始吧,请上台竞技者点到为止。招亲是喜事儿,今儿又是麓花节,皆大欢喜才好啊。”
话罢,郝添寿退到了擂台边角处。
没多时,便有壮汉掠至擂台上,那人赫然是宣巍镖局的镖师冉三,出了名的凶悍。
开局便是恶战,意欲上台者不由掂量,气氛冷了数十息也没人上去。
之后,忽有白衣人飞上擂台。
此白衣人,身段瘦削,眉目阴柔。耳后还纹有不知名的花儿,色泽暗沉,藤枝四漫。
“异域人士?”
人群中,有人如此猜测道。
议论声四起,然而当下,谁也无法给出确定答案。
白衣人上了台,并未开口。
对着冉三比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出招。
一开始便是一阵强打,速度快极。
不懂武艺的乡民看到的不过一串残影,冉三猝不及防,一退再退。再往后一步,就要掉下擂台了。
冉三目光一冷,催动内力强行稳住脚步,合手扛下了这波猛打。
之后,急速对了几十招。
冉三还是被放倒。
他倒在了擂台边角,当众承认自己败了。
然而白衣人并未放过他,恍若疾风掠到他面前,拿出匕首,挑断了他的手筋。
“啊。”
速度太快了,众人听到冉三痛极的惊呼声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人群下意识地后退,仿佛这样就能避开危险,然而议论声未停,
“这人为什么出手伤人?”
“主家不是说了点到为止吗?太过分了。”
“太阴狠了,冉镖师以后还能押镖吗?”
“哎哟,看着都疼。”
郝添寿从惊诧中抽身,步履凌乱地奔至冉三身旁,先是关切地看了他,随后望向那白衣人,“不是说了点到为止?下手如此狠毒,邹家擂台不欢迎你。”
“滚。”
皇城根下的富商大贾,多少都有些心气。
面临危急,邹家管家腰杆挺得笔直,言辞直接。
岂料这白衣人只是勾唇笑笑,嘴角掀起的弧线不甚明晰,但恶意明晃晃。
他甚至还说,“按照他们家乡的惯例,胜者有权挑了手下败将的手筋,荣誉将被永远留下。”
这下不止郝管家,人潮都仿佛被点燃了,愤怒蔓延。
“你是哪里人?如此的野蛮?”
“这蛮子就是来搞事的?当我浔国没人是不是?”
“从未见过如此蛮横之人。”
……
喧闹声中,邹家护卫和先前在擂台四周维持秩序的衙卫都在朝擂台靠近。
擂台之上,白衣人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惧之色,“堂堂大国,竟如此没有容人之量。看似也没有一个能打的,只识尖锐狗吠,维持那可怜的自尊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隐于人群中的原先只是想看热闹的高手们再忍不了了。
终于,有人往台上掠去,“哪儿来的狂徒,竟敢在浔国帝都口出狂言。”
“苏家二郎。”
“不愧是帝都四大世家的公子,有血性。”
苏峻稳稳落于擂台,眉眼微冷。
之前观其手段,并不能确定能赢。但事态闹到眼下这个地步,不是官府将其捉拿定罪就能消弭所有影响的了。
必须在官府捉拿他之前,将其打倒,以其人之道反治其身。
浔国赫赫国威不可损。
所以他踏上了擂台,站到了白衣人的面前。
衙卫和邹府护卫停下了脚步,留近处观察形势。
但他没能扭转局面。
苏峻在百招之内被对方放倒,这回白衣人还想故技重施。
只是众人有了防备,在他得逞之前,叶霄忽然启动,一串狠踢将其击开。
他将苏峻护在了身后,让他安稳地下了擂台。
临走前,苏峻笑着对他说,”多谢,小兄弟。”
“腿功了得。”
叶霄回头看他,黑眸明亮意气风发,“有眼光。”
他这一声音量是一点没收敛,传到了前排乡民的耳朵里,笑声从各处窜起,颓势无声散去了。
叶霄于笑声中,嬉皮笑脸地看着那白衣人,“是,你家乡有规矩,但你们家乡的规矩野蛮又毒辣,野兽都不如。”
“真以为没人治得了你啊?你知道人群中还有多少高手吗?我这样的,在其中也只能称得上平平无奇。”
叶霄这回算是将自己“会说话”的特长发挥到了极致,这回还没人阻拦他。
人群深处,昭宁看到这一幕,也是掩嘴轻笑。
笑过,望向季与京,“小霄这张嘴,能把死人激活。”
季与京没应这茬。
林青黛也认出台上的少年来,她不由轻笑出声。
林言森侧眸看她,“熟人?”
林青黛:“一面之缘。”
随后又道,“放心吧爹爹,这白衣人今儿会为他的暴戾付出代价。”
林言森听自家乖宝这么一说,心生好奇的同时,情绪也确实松缓了些。
黛黛从不说没有依据的话,她既是说了,那她定是笃定人群中有能压制白衣人的高手存在。
他只用专心看戏。
看这难得的大戏。
今晚见到陛下,还能同他分享一番。
同父亲说完话,林青黛的目光于四周逡巡。
她在寻季与京,然而人潮密集看不到头,她遍寻不着。
擂台上,叶霄没有任何铺垫地动手了。
对野蛮人用礼仪,实属浪费时间。
一开场,便是强打。
叶霄的速度,在整个岭东,除了季与京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当他对上这阴诡的白衣人,百招过后他竟不及。他终被击中,朝后踉跄而去。
眼见着就要倒地了,一抹灰色身影忽然掠至他的身后,内力迸发,强硬将其撑住。
“回去还要练。”
叶霄不服气,心里叨叨,“这人看着长我好几岁呢,等我和他一般大,定是能将他打趴下。”
然而面上,是一个字不敢说。
季与京目光冷淡,直视白衣人,“你连打三场,需要休息片刻吗?”
“若是不用,我让你百招。”
话语狂妄,激得白衣人想笑。
季与京问他笑甚。
白衣人轻鄙道,“先前那三位没动手之前也是这般狂妄。怎么你们浔国的天骄,都是嘴硬过其他地方?”
季与京闻言笑了声,“他们我不知道,我浑身上下是不是嘴最硬,你要先问问我的拳头。”
话落,长臂一挥。看着极为轻松的一下,内力溢漫,催得白衣人的衣摆凌锐晃动。
他身后的纱和灯笼亦如此。
白衣人当这是挑衅,迎风而动,他冲向季与京的速度竟比先前更快了,催生出风,呼啸刺耳。
电光石火间,他的拳已朝着季与京的额心锤去。
其间,季与京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
没有任何动静,目光寡冷。直到拳风在他额前狂啸,黑发疯晃。他倏地出手,精准地扣住了白衣人的手腕。
卡擦。
强行折断。
骨头断裂的声音朝四周传去,围观众人都惊呆了。
一招?
那脸上有疤的小年轻竟然一招就胜了?他比白衣人更快,力道更强悍。
“杂碎。”
“我的手……”
白衣人的声音癫狂而破碎,拂去了民众怔愣。声浪陡然涌出,以不可逆的趋势漫开,
“赢了,赢了!!!我浔国的天骄赢了。”
“怎么赢的,我怎么没看清啊?”
“哈哈哈哈,你看不清是正常的。”
“你要是能看清,也能上擂台对两招了。”
“太解气了!太解气了啊啊啊。”
之前在台下按捺等待的衙卫也在这时冲上前去,将那白衣人困束带走。
闹成这般,邹家也没心情再将比武招亲进行下去了。
郝添寿出面叫停,围观民众渐渐散了去。
林青黛等人原就站在隐蔽处,想走也容易。
岂料她才准备和父亲说离开,林言森已先她一步开口了,话是朝着陈擎去的:“你去唤台上那两位小年轻过来,本侯想请他们喝茶并给予些奖赏。”
“他们今儿的举动,护了我浔国的大国颜面,该赏。”
此时此刻,林言森总算是有了些一等王侯的自觉。
陈擎领命欲走。
林青黛听着看着,“……”
起初不过是想凑个热闹,到底是怎么演变到眼下这个地步的?
“爹爹,还是别了吧。”
林言森:“此番避不得,不然陛下知道了会怪罪于我的。”
林青黛拗不过,也懒得再劝了。
反正那季与京未必会搭理他。
陈擎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季与京和叶霄而去,
“两位少侠,留步。”
他朗声唤了声,叫停了季与京三人的步履。
他们望向陈擎,只见他眉眼含笑,善意明晃晃,
是叶霄应的他,“兄台有事儿?”
陈擎恭敬抱拳:“我们侯爷先前瞧见了两位的英勇表现,想请二位喝茶,并给予嘉奖。”
话末,他转身指向了林言森和林青黛所在的方向,
“我们侯爷在那边。”
叶霄三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
叶霄顿时惊呆了,心湖却是陡然生波,狂啸不止。
“我的老天爷!那不是小美人吗?”
“那这人口中的侯爷,不就是林侯爷,他哥的未来老丈人?”
“嘶,在帝都耍就是刺激。”
季与京也是一眼了然。
原是不该去的,刚上擂台,已然是高调之举,恐引来各方注意和猜疑。
再于众目睽睽之下应了一等王侯的邀约,危险加倍。
然而当他瞧见小姑娘眼睫儿低垂,似百无聊赖地勾勒袖口绣纹也不愿看他,避忌的意味明显。
他的心里陡然生出了一股子情绪,微弱但尖利,戳得他五脏六腑都不痛快。
缘何会这般,他还来不及细思,就听到自己说,“侯爷有心了,烦请兄台带路。”
片刻工夫,季与京三人来到了林言森面前。
一如季与京之前想的那样,叶霄行事“进退有度”。就拿此刻来说,他早就认出了林青黛,依着他的性子,他在走过来的路子就应该开始夸张嚎叫了。但他没有,到了近处,也装出一副不认识林青黛的样子。
“林侯爷。”季与京三人朝着林言森抱拳行礼。
林言森细细打量三人,目光温和,透着几分长辈对年轻人特有的慈爱:“新一代,英雄辈出啊。”
“今儿做得非常好。本侯请你们喝茶,然后去金行给你们也添点金器。”
听到这些话,叶霄和绍宁暗自咋舌,“这就是帝都顶级世家的实力吗?一见面就赠金器。”
季与京嘴角动了下,若有若无:“多谢侯爷,但身为浔国子民,先前那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喝茶可以,但金器……”
季与京想拒绝,然而话未完,林言森就侧了身,伸臂揽住了他的肩膀。在浔国,尊与卑界限分明,但在林言森那里这些似乎是不存在的。
他的表现自然,是没有任何伪装的热情。
“……”
季与京话音戛然而止。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青黛,发现姑娘正弯着眉眼笑,一副得了趣儿的模样。晶亮的黑眸中,还蕴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在这个顷刻,她一身清贵褪了大半,灵动破出。
看起来就像一只骄矜又狡黠的白狐。
他忽而想掐下她的脸。
垂落在身侧的右手食指在众人视线的盲点轻轻蜷动。
林言森将季与京等人带到了他平时常去的唤雪茶楼。
瞧见门匾上“唤雪”二字,季与京不由想起在裕永老人那儿喝的唤雪茶。
“茶楼老板来自北地?”
林言森闻言,侧眸看他,眼中含着些许惊诧:“你怎么知道?”
季与京:“瞎猜的。唤雪,是北地的一种茶。”
林言森看他懂茶,对他的好感度又升了几分,
“你猜得没错。”
“在帝都,全国各地的商人都有,还有各种扶持政策。但十几二十年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会儿任何人进帝都都要持有当地府衙的准许证,抵达后再去帝都府衙核准。”
“手续繁复,标准严苛,让人望而却步。”
林言森说的这些,昭宁一家子全部经历过一遍。
他不由接了话茬,“侯爷最后这句,说到草民心坎上了。”
林言森:“哦?你是从外地来帝都的?”
绍宁:“是啊,我们三人都来自岭东。”
岭东啊?
林言森的脚步忽而一滞。
“怎的了?”绍宁见状,关切问道。
林言森:“本侯未来女婿,也是岭东的。”
停顿两息,他又说,“很厉害的一小伙子。”
这话一出,全员静默。
林青黛:爹爹,有没有可能你的未来女婿就搁你旁边站着?
叶霄:......这个时候,还是装哑巴比较安全吧?
绍宁:今儿不是他去参与比武招亲吗?怎么演变成了辞哥见岳父了?
季与京浸于静默中,只觉荒谬。
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林家如此,祖上留下的这纸婚约也不是不能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