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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秋寒

第九章

风声由远及近。

昏暗的内室,澡桶中的女子背对着屏风,肩头轻颤。泣声断断续续,却被她含在唇齿间,控制着不溢出来。

侍女轻轻递上绢帕:“娘娘……”

女子半抬起头,略有圆钝的脸颊哭得通红,湿发掩了大半的耳垂也红得刺眼,所露出的肌肤上都泛起了粉。

是委屈得狠了,才会有的模样。

她胡乱擦了脸,可紧接着又有几串泪珠不听话地掉了出来,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滴连着一滴掉入水中。

……

嗡地一声铮鸣。裴彧略掀眼睫,从记忆中回神,看向屋中一角。

装饰古朴的内室中,琴音终散。

“如何?”

歪坐在案后的女子袅袅娜娜地站起身,手臂上的细纱飘落在琴弦上,露出细瘦腕子上一串突兀的佛珠。

那张白皙到过了头的脸颊容色寡淡,眸子却黑得如夜色,眉眼上挑,透露出几分慵懒与随性来,眼下一颗独特的小痣,叫人见之难忘。

屋中香料熏得重,她尤嫌不够,转过去亲手又加了一勺,深深地吸了口气。

“难听。”

裴彧蹙眉,看向窗外。

“不懂欣赏,”女子嗔道:“陆大人觉得呢?”

“要听实话么?”

陆珣轻轻抬眼,认真问。

“闭嘴吧。”

女子没了兴趣,抱着琴,长长打了个呵欠:“我累了。送我回去。”

“綦莫会来接你。”

陆珣道。

綦舒猛然睁开眼,冷了神色:“谁准他来的?让他滚。”

她狠狠瞪了房中二人一眼,绣鞋踢开房门,门外已经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不知站了多久。

綦舒看也不看他,用琴隔开二人之间的距离,生生从他身边挤过去,蹬蹬下了楼。

綦莫沉默地看了一眼室内二人,彼此交换过视线后,跟在綦舒身后离去。

陆珣皱眉召人换了那浓郁的香,好一会儿,才道:“殿下今日还不回东宫?”

裴彧的目光落在窗檐上,窗外是平康坊繁华喧闹的夜景。大周鼓励商贸,经济繁荣,夜里也并不宵禁,是以这个时辰外头也还热闹得很。

他已经有好几日不曾回去了。

此处是云香楼顶层的一间包房,独为他所用,一应陈设简洁大方,有着不少器具置物,可作歇脚之处用。

“明日宫宴,殿下会去么?”

“嗯。”

裴彧按了按眉心。

自齐王成婚始,接连两日梦到从前之事。

醒来时头痛欲裂,心脏也仿佛被什么狠狠攥住,阵阵发紧,连呼吸都能感受到一种似火灼烧之感。

他本不是多梦之人,也知晓大多梦境会在醒来后便被淡忘。

可那两日的梦境,不仅深深地被刻印在脑海中,还仿佛原模原样地重现了当初的情景,甚至有些曾经不知的细节。

种种画面,都与他的妻子有关。

或许真的只是太累了。

永安渠的事尚未查清,青州那批军火来源未明,他无暇将精力分于没来由的梦境上。

好在自那回后,他没再做过类似的梦。只是偶尔在榻上睁开眼,会有种恍惚之感,分不清何年何月,今夕何夕。

直到昨夜,梦境再起。

……应当是受了极大的冤屈,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宛若被生生折断的细竹,竹叶零落飘散一地。

梦境终究是梦境,从侍女乱糟糟的话语中,只能勉强拼凑出部分前情——约莫是有人背后使计,冤了她中饱私囊,收受贿赂。

若是旁人,看在太子新妇的面上,怕是不会太过追究,就算追究,起码会给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奈何那计用在了太后身上。

太后病重多年,性子在榻上越躺越古怪,避居慈安宫,轻易不插手宫务。

可太后的药膳出了岔子,桩桩件件直指东宫。太后发了怒,连辩白也不听,责令她在慈安宫前跪着听训。

整整一日。

日落,陈皇后才一副刚被惊动的模样,特地前来求情。

说是求情,实则是三言两语将罪定在了这个刚过门不懂事的新妇身上,再没了辩驳的余地。

曲起的膝盖浮出水面,露出一片可怖的青紫。

“他们就是看殿下此刻不在京中,这才肆无忌惮地折辱娘娘。简直是欺人太甚!”

侍女愤懑的话语间,少女侧坐在榻上,虚虚地抚摸着掌中的那块玉佩。

这块玉,肉眼可见地用料极好,做工上称。乃是当初成婚时,自同一块玉石雕琢成的比翼同心佩。

“等殿下回京,一定会为娘娘主持公道的!”

“……是吗?”

……

窗门紧闭,屋内的纱帐却无端扬起,飘飘荡荡。屋内被纱帐打落的光影切割成了数个明暗的波浪,涟漪渐渐。

不过几个瞬息,侍女攥着书信匆匆打了帘进屋,欢欢喜喜道:“娘娘,幽州的信到了!这才几日,眼见殿下是记挂着娘娘的!”

被罚着抄写佛经的女子微抬螓首,杏眸点染上了几分明亮:“是殿下的信?”

心脏又无端刺痛起来,不知怎的,裴彧竟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拦住她。

那股强烈的冲动几乎将他撕裂开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极速下坠,他挣扎着伸出手——

不要看。

不要看。

然而薄薄的信纸已被展开。

光影瞬间寥落,女子的身影都变得模糊不清。

“卿当自省,恪守内则……”

那双明丽的眼一点点垂落下去,一字一顿:“望卿……善自持重,不得行徇私之事。”

纸片轻轻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勉力振翅的蝶翼。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书信中抬起眼,笑得牵强:

“青芜你看,你看……”

“……我在他心里,原来也是这般模样。”

须臾。

浮动的香雾中,信纸无力地从指缝中飘落,掉落在地的同时,却听到了一声震耳的脆响。

香雾凝聚成烟,而后又升至半空,笼罩着那道倩丽的身影。

裴彧勉力维持着脑海的清醒,眼前碎裂的不是纸片,而是那枚时常被她放在手心把玩的玉佩。

“啪——”

四周开阔,楼台林立,昼夜顷刻倒转。

被摔碎的半块玉佩掉落进湍急的流水中,了无痕迹。

耳边遥遥传来了沉重的梆子声,随着呼吸的起伏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近。

震耳欲聋,催促着他睁开眼,睁开眼。

“殿下,殿下!”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远,只余脑海中的嗡鸣。

回过神来的时候,掌心一痛。他展开双手,那半块碎裂的同心佩已被鲜血染得模糊。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青砖阶上,溅脏了石阶旁那株蕴秀的兰花。

裴彧定定地看着佛前。

那盏长明灯,是因谁而明?

钟声,又是为谁作响?

他猛然回过头,不顾一切朝来路奔去。空无一人的御街疾速倒退,灯火如昼的宫殿里,只有香炉还浮动着袅袅青烟。

“瞧,这是妾身亲手所植的香兰。殿下您说,它能不能开花?嗯……等到花开的时节,妾身将它送与殿下做生辰礼,可好?”

植得这样歪扭,但愿它当真能活到那时候。

少女明亮的眼神望向他:“殿下能不能再奏一曲?一曲便好!”

他笑着应下,可她背过身去,走入了纱帐之后。

“妾身想与殿下一同看花灯,”她音色泠泠:“殿下若忙……”

“——走水了,走水了!”

眼前之景再度变化,纱帐燃起了熊熊烈火,那人立于层层叠叠的帘帐之后,手中的烛台倏然而落。

暗红噬咬着繁复的裙摆。

不过是人生烛上花,光灭巧妍尽。

……

裴彧睁眼,屋中的香已经尽散了。陆珣不知何时离去,屋中空荡,只余他一人。

窗外已然天光大亮。

中秋佳节,人团圆。

御花园的凉亭中隐约能嗅到清新的桂香。

然而亭内无人赏景,连一贯闹腾的裴琦都觉察到了几分异样,不知所措地安静下来。

康王妃一挑眉梢:“是我忘了,二嫂出身益州,不了解京中事也属正常。你就从不好奇,太子殿下在与你成婚之前,有没有……”

“好了!”

肃王妃:“到此为止吧,孩子们都在呢。”

“你也惯会装模作样,若是真想拦,就该在我开口前阻止我。而不是等到现在。”

康王妃生了一双凌厉的眼,直直看人的时候还很有几分压迫感:“二嫂你说,是不是?”

话已出口,便没了再收回的余地。她已然破罐子破摔,期待着明蕴之所作出的反应。

“我知晓。”

明蕴之平静地说。她语气无波无澜,仿佛清风拂过柳叶,不曾留下半点痕迹。

“……什么?”

她忽地开口,倒叫康王妃一腔积怨无处发泄,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

明蕴之那双清灵的眼未曾有过半分慌乱、羞恼,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陈述道:“我都知晓。”

康王妃怔怔地看着她,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都忘在了脑后。

“那又如何呢,”明蕴之开口:“殿下与我的婚约乃陛下亲赐,亦是遵了祖宗之法,拜过天地的。”

“无论殿下心系何人,也断没有罔顾祖宗礼法的道理。侧妃之位空悬已久,若有佳人,我必扫榻相迎。”

她轻声道:

“倒是三弟妹,私下窥探太子行踪,说与你我便罢了。若传出去为外人知晓,只怕无端引些猜测……”

“我没有!”

康王妃脱口而出,正对上眼前人似笑非笑的视线。

她猛地回过味儿来,明蕴之这般淡然,难不成是真的半点不在乎?

一道稚嫩童声打断了这团如湿透棉絮般的氛围。

“二叔父。”

安静坐在一旁的小世子裴钧跳下长椅,拉着裴琦,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几人回身,只见不远草木掩映,满眼翠绿处,一道月白身影长身玉立,无可忽视那近乎凛冽的眉眼,似月色下的粼粼浮霜。

康王妃面色一白。

男人迈步而来,日光笼络在他宽阔的肩头,脖颈处那道狰狞的疤痕都显得极淡。他并未着甲带刀,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沉郁的威压,叫人不敢直视。

凉亭中,肃王妃与康王妃都先带着儿女避让了去。

裴彧凝眸注视片刻,直到胸腔那股难言的心悸渐渐平息,终于开口:“方才,在聊什么?”

相隔甚远,听不清言语,却能看出某一瞬的剑拔弩张。

只是与梦中的青涩娘子不同,他已然看不清楚她的情绪了。

“一些女儿家的琐事,殿下不会爱听。”

明蕴之温声开口:“殿下既到了,便随妾身一道赴宴吧。”

秋日寒风拂过二人之间,柔软宽大的袖摆略略扫过了他的手背,她微不可察地退开方寸,并未与他并肩。

不曾多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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