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政见谢渊来,从龙椅上起身,眉间的愁容立马展开,似是见着救星一般,向他招着手,道:“盛王,你来了。”
“微臣参见陛下”,谢渊微微躬身,行礼道。
“哎呀,快起快起,朕不是说过,私下你与朕不必讲说什么礼数的。”
谢渊正身,向阶上的祁政颔首,弯起唇角,“陛下是圣人,谢渊自不敢逾越天规。”
祁政闻言笑得大声,摆着手,向他指了指一旁立着那人,道:“来,朕与你介绍下,这是太医院新来的裴玉,裴太医。”
“裴某见过王爷”,裴玉向谢渊那处侧了侧身,拱手行礼。
谢渊闻声,撇了他一眼,面色冷了下来,唇角的弧度却俞深,“哦?可是今年考来的新科?”
没有谢渊的应准,裴玉只能僵着动作,祁政见状,顿了顿,笑道:“不是,是朕特招来的。”
“裴太医竟是陛下亲招,那想来,定是有为之士。”
“王爷过誉,裴某不过侥幸救下公主殿下,这才有幸得陛下赏识,入仕为官。”
谢渊转过身,打量着裴玉,却不松口让他起身。
见他白玉发冠之内,还溢出一圈红色缎布,嗤笑一声,问他:“侥幸?”
“裴太医可当真是得上天垂怜,不过一次侥幸,便能救下公主。”
听出他话语中的挖苦讽刺,裴玉皱眉正了身,不再顾什么礼节,与他辩道:“裴某与王爷也不过第一次见面,王爷如此臆断裴某人品,恕裴某不能苟同。”
谢渊闻言神色冷甚,手攥上腰间的墨色香囊,压抑快要冲破理智的那股怒意,冷笑一声:“裴太医如何是你自己的事,只是莫要因着自己所谓正直无私的脾性,连累了身边人才是。”
裴玉一愣,追问:“王爷这是何意?”
“无意”,谢渊松开手里的香囊,拂了拂衣袖,“皇宫之内,陛下面前,我等,谨言慎行才是。”
“陛下今日叫我来,是为何事?”
一语毕,谢渊便面上轻松,与祁政交谈起来,可裴玉在一旁看着他,眉头紧锁,久久解不开。
此人一身贵气,气宇非凡,可言语间尽是与他针锋相对,虽不过第一次见面,裴玉却分明感受到了他没缘由的敌意。
祁政的视线,在谢渊与裴玉之间徘徊,待听谢渊开口问他何事,这才定了神,开口道:“哦哦哦,今日叫你来,是想让你帮朕做个裁断的。”
“裁断何事?可是,与裴太医的婚事有关?”谢渊轻扯起一侧唇角,看向裴玉。
“要么这京中传言,谢大人料事如神,能窥破天机嘛,朕还未开口,你竟已知晓了”,祁政背过身,坐回龙椅上,转起手上的玉扳指,眼神落在谢渊身上时闪过锐利的锋芒,但在他回身一瞬便又藏起,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谢渊收在袖口的手指轻点在身侧,在抬眸看向祁政的一瞬停滞,开了口:“裴太医冠上的红绸带那般显眼,又同时与我立身在陛下面前,这两件事关联起来,不也只有此解。”
说完,他笑着,与祁政对视,可眼神中的愠怒不见掩饰半分,“不然,臣还能如何知晓呢?”
祁政喉头微动,指甲掐在扳指上,面上的温笑有些绷不住,便抬袖遮面咳了两声,才道:“谢大人果然明察秋毫,既如此,那朕也不再多言,裴太医,将你的证物呈上吧。”
“是”,裴玉从袖中取出白布包裹的物什,展开,其中是一把带血的匕首和一枚被折下的箭羽。
谢渊上前将匕首拿起,背向魏政,对着烛光端详片刻,其上镶嵌的殷红碎宝石,熠熠生辉。
“这不是公主殿下亲卫特持的利器标识吗?”
他转回身,将匕首放回那白布上,见裴玉闻言惊诧的神情,勾了勾唇,又拿起那箭羽。
方才裴玉带着这证物来面圣,便是为了来求陛下看在他救过公主一命,能够帮他施压给刑部或者其他,将真正伤害苏湄的凶手找出。
可祁政只是看了一眼他的证物,便皱起了眉,一脸愁容,连连叹气,但是又不说缘由。
他连夜奔波入京进宫,在殿外跪了一夜,才得以面圣,如今站在这处已经很久,额上已冒出虚汗,腿脚也倍感僵直,可祁政却偏要他在这处等人来评断。
那人,便是姗姗来迟的谢渊。
他不知其中缘由,但方才谢渊说出那匕首上有公主手下的标识时,裴玉又惊又气恼,他救了公主的命,可公主竟要他妻子的命。
甚是在他昏礼当日,派人谋杀他的妻子。
裴玉再也站不住,身上气得发颤,一瞬跪倒在地,手上白布落地,匕首也跌落发出脆响,他突然想起谢渊先前那句:莫要因着自己所谓正直无私的脾性,连累了身边人。
可盛王为何会这样说?
裴玉抬头看向他,见他拿着箭羽,挑眉居高临下看向自己,面无表情,眼中却是不加掩饰的轻蔑。
他心中盘算,大抵会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他知公主品性,出言告诫他小心而已,要么是他一早便知他来面圣所求此事,是公主所为。
但他方才一见面便无端投来的敌对之意,便是难为第一种可能。
可若是第二种,他又是如何知晓所有前因后果?莫非当真如百姓所言,神机妙算,多智近妖......
祁政见裴玉这般,忙站起身,与谢渊说道:“谢大人,你...你说此事当如何是好啊?”
“这有何难断?”谢渊定了脚步,转着手中残缺半数的箭羽,慢慢抬起眸子,斜睨了地上的裴玉和匕首一眼,肃声:“以国律,欺君、违抗圣命、刺杀朝廷官员亲眷,当五马分尸,处以极刑。”
裴玉闻言,震惊看向他,似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祁政却一瞬瞪圆了眼,“啊”了一声,忙奔下阶,到谢渊面前,劝道:“谢大人啊!那...那可是朕的妹妹——”
谢渊进了一步,原本身高便较祁政优越太多,不刻意低头,就这样向下俯视着他,平白多出几分压迫感,逼得祁政不得已向后退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听他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陛下可是忘了,当初祁帷失民心的伊始,是因何缘由?”
“况且”,谢渊迈步走近祁政,弯下腰,眼神落在阶上的龙椅,眼底泛红,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陛下,何不借此机会除却心头之患呢?”
祁政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食指外侧贴上冰冷的玉扳指,眉角微动,怔在原地。
又见谢渊退了身,开了口:“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微臣以为,当交予刑部调查,毕竟只有物证,难说是否是有心之人想要污蔑公主清白,还请陛下准允臣派人请公主往刑部一叙。”
“......谢大人所言极是”,祁政背过身,走上玉阶,手按在龙椅的手柄上,越发用力,“只是,秋日宴将近,之前不得多生是非,以免惊扰了土地神,为百姓为社稷,此事待秋日宴后再议。”
说完,他才正了身,看向裴玉,一脸正色,道:“裴太医,朕定会还你个公道,断不会因她是朕的妹妹,便...徇私枉法......”
裴玉跪身在地,高声:“卑职谢陛下!”
祁政扬了扬衣袖,端坐在龙椅上,命道:“来人,先将裴太医扶下去,好生休息。”
殿外候着的李公公忙进了殿门,小步跑着,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待到过了走廊,到了里门,用浮尘扫了扫身上,才跪身在门外,道:“陛下,老奴在。”
“进来。”
“是。”
随后两个小太监上前将裴玉扶起,临走前,裴玉看向谢渊,收了收下巴,与他道谢:“多谢王爷今日助言。”
谢渊稍歪斜下脖颈,睨了他一眼,冷声:“不必自作多情。”
闻言,裴玉皱了皱眉,想他这脾性当真古怪如传言,甚不讨喜!
李公公瞥见地上的匕首,手掐在那浮尘的手柄上,指甲渗出血,经过谢渊身侧时,看着他,眼中闪着泪,轻摇了下浮尘,与他颔首,擦身而过。
谢渊轻挑了下眉头,抬眼看向龙椅上正扶着额闭目养神的祁政,眸中迸出骇人杀意。
待殿中只余他与祁政两人,谢渊拱手与他道:“夜已深,陛下辛劳一日,臣便不多留驻,陛下早些歇息。”
正要走,却听祁政开了口:“盛王,那箭羽,你可眼熟?”
谢渊顿了步子,抬头,好整以暇望着阶上那人,笑着:“我常年习箭,对这箭羽自然眼熟,不知陛下所言何意?”
祁政收了手,睁开眼睛看他,眼底的疲惫一览无余,“谢大人,你当知晓朕在说什么,二十六那日,你便离了宫,且那裴玉说,他的妻子,失踪了...”
他微敛起下巴,抬眸,下三白露得明显,眼神犀利,“是,可裴太医的昏礼是陛下之恩赐,我又未收到邀请,为何偏要去呢?”
祁政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说不过你,你那般聪明,该是什么都知晓了,我和母后也并非有意要瞒你,只是你这两年为了她,近乎疯魔,我们也是为了你好,你惯是清醒明晰之人,当知道,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女子而已,像你我这般的人,切不可动真情的,万般万物成了软肋,都只会阻滞你向上的路,更何况,你怎能确定,她,便是她呢?”
谢渊缓缓勾起唇角,唇间笑意深而可怕,“陛下,向上的尽头,可只有您了。”
“臣,该迈出这最后一步吗?”
言语间似在询问,可实则问询者,亦是抉择者。
说完,他躬了躬身,甩袖离开。
偌大的殿中,只余祁政一人高坐龙椅之上,慢慢阖上眼,有泪划落,滴在他的玉扳指上。
他似呢喃,又万般眷恋着,念道:“锦儿,你来这地狱陪着皇兄,好不好......”
——
摄政王府。
到用晚膳的时辰,苏湄在案前坐着,翻着案上摞着的几本书,书卷的名字她不曾见过,可翻着细读几页,竟莫名觉得熟悉。
对于她便是苏淮卿的论断,有了更加确切的证明。
苏湄叹口气,视线落在上了锁的那个红木匣子上。
细长形状的,不知里面装了什么,但既然上了锁,当是宝贝的物什。
正想着,从屋外传来敲门声,抬眼望去,见门前几个人影重重叠叠,说道:“贵人,晚膳做好了,您现在可要用膳吗?”
苏湄顺手拿起案上的一个翠绿玉盏,在手中把玩着,应道:“好。”
随后,门被推开,四个侍女端着饭菜,排着队走了进来,领头那个留着齐刘海,只在耳后束着一个发髻,其余皆是统一的耳后两个发髻,束着红绳。
唯她与众不同,苏湄明晓,此人便是萃柳口中的那个姚姐儿。
萃柳在最后,端着一瓷罐的鸡汤,手抖得不像话,时不时抬眼瞄一眼苏湄,紧张之意溢于言表。
恐怕萃柳未有提前与她说过这饭菜有恙,她瞧见她这副模样,也会心中有异。
苏湄收起眼神,走到桌前,看着桌上丰盛的饭菜,有些不真实感。
昨日她还在无涯镇,期许着第二日的昏礼,不过一日,她的处境与心境,竟天翻地覆。
几人将饭菜摆好,领头的姚姐儿便清了清嗓,敷衍与苏湄行了礼,语气带着几分生硬,道:“贵人,饭菜都备好了,您可以用膳了,奴婢几个就先退下了。”
说完便要走,丝毫不顾苏湄应没应声。
苏湄挑了挑眉,看着她的背影,手中的茶杯轻磕在桌面,发出闷响。
她说道:“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