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草长莺飞。
出了正月,天气日渐和暖,浅草生碧色,正是一年最好的时节。
刚暖和了几日,夜里就淅淅沥沥的下了一场雨,平添寒意。
云摇光从前最不耐烦下雨,她爱晴朗的天,爱一望无际的原野,纵马疾驰,嬉笑怒骂。
可那都是从前了。
她的身体在十三岁那年的边关战事中伤了底子,纵使这些年尽心修养,却也不如少时康健,一身病弱,若不小心,说不得就会生病。
这些年,摇光都习惯了。
甚至都忘了自己健康时是什么感觉。
就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摇光这一觉睡得分外沉,但第二天清晨,却早早就被吵醒。
“平安,外面怎么了?”微微蹙眉,她支起身子掀开帐幔。
因为身体虚弱的原因,摇光必须睡到自然醒,若被吵醒,就会头脑昏沉,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
这一点近身伺候的都知道,寻常不会打扰,这会儿这般大的动静,定时有事。
“娘娘,陛下来了。”宫女听到动静,慌慌张张的进来说。
闻言,摇光便要起身。
“摇光。”她刚刚坐好,周瑾就大步进殿,绕过屏风后见状立即作势阻止,脚下更快三分,过去扶着她的肩坐好。
“我做了个梦,忍不住就想回来看看你,打扰到你了吧。”他温声解释。
摇光依偎向他的怀中,闻言微微笑起,说,“无碍,回头小憩一会儿就好。倒是陛下,若是不适,记得叫太医。”
垂眸间眸光微动。
皇帝发间尚有潮意,身上带着澡豆的气味,无缘无故,为何晨起沐浴?算算时间,当时可能天都还未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摇光抬眸,看了侍候在几步外的平安一眼。
平安与她主仆十几年,一个眼神就知道她的意思,见状垂下头,表示知道了,而后借机出去,唤了人吩咐下去。
“无事,我只是做了个梦,梦中找不到你。”摇光外表柔弱,心中却坚强独立,很少会表现出这般依赖的模样,每每看到,周瑾心中都分外柔软,声音也越发的温柔。
说话间,他揽着摇光的手紧了紧,犹记当时醒来时满身满心的不安惶然。
他找不到摇光了。
摇光……离开他了。
摇光失笑,伸手安抚的拂过他的胸口。
“陛下,只是梦而已,梦都是反的。”她柔声安慰。
周瑾按揉着她的肩,脸颊磨蹭过她的鬓角,附和道,“对,梦都是反的。”
都是反的,是假的。
摇光怎么会离开他,这里是皇宫,她是皇后,是他周瑾的皇后。
他们注定生同衾,死同穴。
这个清晨因为皇帝突如其来的到访,凤仪宫上下都忙碌起来。
帝后素来恩爱,往常都是一同就寝,只是偶尔陛下会因为朝事繁忙,歇在紫宸殿,昨夜便是如此,谁知今天一早他就匆匆忙忙回来了。
宫女们交头接耳,笑帝后恩爱,边小心侍候。
皇帝一直黏着摇光,连梳妆也在一边帮忙,摇光笑看,越发笃定定是有事。
皇帝来的匆忙,去的也匆忙,早上还有早朝,于是他用过早膳就动身离开了。
摇光没睡好,等陛下离开后,平安和喜乐两人就张罗着让她睡个回笼觉。
不多时,殿内侍候的宫人都退下,屋内只剩下主仆三人。
摇光喜欢安静,这些年一直如此,也没人多想。唯有她,早上睁眼看到两人后,就知道她们有话要说。
两人忽视一眼,平安小心翼翼的上前,垂着头,低眉顺眼的说,“娘娘,奴婢收到消息,昨夜,陛下幸了身边的宫女。”
摇光动作一顿,抬头死死看向她。
平安担忧的看着她,继续说下去,“陛下醒来后就命人封了口,下了死令,谁也不让说。”
至于她们为什么知道,自然是摇光早就在陛下身边安排了人。
“原来如此啊……”摇光喟叹般道,她倚在床头的软枕上,目光怔怔落向虚无之处。
难怪他这样反常。
难怪他看着有些心虚不安。
难怪啊。
“娘娘别生气,奴婢这就吩咐人处置了那宫女。”
“只是个宫女罢了,多的是法子。”
平安和喜乐忙道。
摇光抬手制止。
两人忙收声。
“是陛下生了心思,没有这个宫女,也会有另一个。难道本宫要将天下所有女人都除去吗?”
“说到底,若非陛下生了念想,别人总不能逼着他去做。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摇光自来便是恩怨分明,从来不会做迁怒之事。
平安喜乐默然应是,心道这就是她们娘娘,可,可……
难道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吗?
摇光只觉浑身无力,往后倚在软枕上,心绪纷乱如麻,但却又有一种诡异的,‘终于来了’的安定之感。
她十五岁那边,当时尚是七皇子的周瑾前去求娶,许下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
摇光知道所谓的诺言信不过,但还是不由动容——
说不定周瑾就是例外呢。
彼时尚怀揣着少女情丝的摇光不由希冀。
之后夫妻两人扶持,一路艰辛,摇光二十岁那年,周瑾登上皇位,她成了皇后。
随之而来的,就是群臣求扩充后宫,绵延子嗣的奏请。
第一年,周瑾坚定拒绝。
第二年,周瑾开始表现出为难的姿态。
第三年,周瑾开始探她的口风。
这是第四年。
周瑾忍不住了。
她才二十四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华,并未曾沾染上岁月的风霜,尚不到年老色衰的地步。
可人心易变,想来周瑾已经看够了她这张脸。
说实话,摇光并不意外,夫妻两人成婚至今七年,都太了解彼此对方。
早在去年,她就从周瑾身上隐约看到了不耐和躁动——
甚至还有些不满。
仿佛无声在跟她说,朕已经是九五之尊了,朕坐拥天下,为什么要守着你一个人。
或许他还在想,他已经允诺不会给其她女子名分,只是用来绵延子嗣,已经是对她的恩宠了,她还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一直不肯同意?
她未免,太不识好歹了些?
想着,云摇光竟忍不住轻轻笑了一下。
“娘娘…”喜乐忍不住担忧的唤了一声。
担心她气坏了,不然怎么不怒反笑?她们宁愿她发脾气,也比这样来的强。
“若不高兴,您只管打骂,别气着自己。”平安劝慰。
摇光闭上眼,语气轻飘飘的,仿佛没了力气般,说,“生气做什么,我早就料到会有今天。如今终于到了,我也能松一口气。”
“这般等着,也着实磨人。”
闻言,平安喜乐两人都有些默然。
皇帝的试探,她们都能看出,又何况是自家聪慧的姑娘。
“娘娘预备如何应对?”两人中平安总是更冷静些,见她没有失态,立即问道。
“我要,先好好的睡一觉。”
事越急,越要冷静。
摇光现在心乱如麻,根本不能定下心去思考。
“喜乐,点上安神香吧。”她说。
摇光觉浅,偶尔会睡不好,特意命人配了安神香。只是是药三分毒,所以并不常用。
眼下她说要用,可见是难以安眠了。
平安和喜乐两人心中分明,不由难过,点了香后,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摇光这一觉睡得很不舒服,只觉浑身都沉甸甸的。
她喘着气扯开被子,才总算舒了口气,可睁开眼后,头脑昏沉,竟比睡前还要不舒服。
“娘娘,您脸色不太好。”平安一直候在外面,听到动静立即就进来,一打眼就察觉出了不对,忙探手去摸她的额头。
“还好,没发热。以防万一,还是请太医来看看吧?”她担忧的说。
“不必,只是没睡好。”摇光闭目,试图定神,但并不见成效。
她让人服侍她洗漱妆扮,虽然不舒服,但她睡够了,不想再在床上躺着了。
喜乐分外小心,上前侍候着边禀报,“娘娘,宁王殿下来给您请安,知道您睡着没让奴婢们打扰,一直在花厅候着。”
“等多久了?”摇光闭目说。
“约莫一个时辰了。”
“请他去正厅吧。”摇光吩咐。
宫女微讶,忙领命而去。
摇光不舒服,就没盛装,只是松松挽起发,而后簪了几朵绢花。
外面阳光正好,昨夜那场雨所带来的寒意只停留了一个清晨,就被随之升起的春日暖阳冲散。
今天又是一个温暖的春日。
大丰皇宫沿袭前朝,规模雄伟,恢弘壮丽。
只凤仪宫,便好似一个园林,内里楼阁无数,亭台起伏。似这样待客的花厅,便有好些个,分男客女客,有些待亲近的,有些待疏远的,各司其职。
凤仪宫正殿只在重大节日,朝中官眷来拜见时会启用,平时并不开启。
而寝宫正厅,往往是摇光和皇帝打发时间所在,很少接待外人。
往常摇光见宁王,都是在花厅,两人感情好,不拘其它,哪个花厅景致好,就在哪儿见。春日在海棠花厅,夏日去赏湖水榭。
因此,今儿个一听听宫女的话,周瑕就意识到,摇光的心情应该不太平静。
正厅外有一大棵玉兰,满树玉色,开的正盛。
周瑕知道这棵树,这是当今陛下特地寻来种在这里,说是玉兰清雅,正配皇后。
但他更知道,嫂嫂喜欢的,是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桃花。
周瑕伸手,将从御花园中过时,特意摘下的那枝桃花放在上座桌案上。粉色的桃花落在乌木檀桌上,越发娇艳芳菲。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靠近,周瑕转身大步走去,刚刚好在门外迎住摇光。
“嫂嫂。”
满目春日中,摇光看他垂首见礼。
眼前人有着与常人不同的银白发色,虽束于冠帽之中,但露出的发在略有些昏暗的室内扔分外现言,仿佛流淌着银白月光一般。他的眼眸暗处瞧着不显,但若明亮些,就能看出那份墨中透出的深幽绿意。
这般发色和眸色,虽与常人不同,却因那张过分俊美的面容而越加惑人。
纵使见过许多次,摇光还是不由瞩目欣赏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晨时发现的事情让摇光心神疲倦,便也就没了耐心赏美之心。
“你来了。”她说,语气倦怠。
“昨夜下了雨,我担心嫂嫂身体不适,是以一下朝,禀过陛下后,我就来看望嫂嫂了。”
周瑕老老实实的如实说道,抬眼关切的看向摇光。
“嫂嫂面色倦怠,可是不适?”
摇光欣赏的看去一眼,说,“还好,只是没睡好。”
说话间她抬步入了屋内,一眼就瞧见了那枝桃花。
“你摘的?”
“从御花园路过,见开的好,便折了一枝给嫂嫂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