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寒冬,大雪如絮,漫漫铺满大地。
年仅十五的王熙凤从床上醒来,在平安喜乐等四个丫鬟的伺候下洗漱完毕,用过早膳后又缓了许久神,才终于弄清了自己的处境。
她回到了前世。
从大雪纷飞,草席裹尸的那个冬天,回到了及笄当年的冬日。
此时贾王两家已结联姻之喜,又有了亲上加亲之意,甚至早早定好了结亲人选,时不时便将王熙凤接去荣国府与贾琏培养感情,只等她及笄成人,便可开始走三书六礼,将她迎进赫赫扬扬的贾家。
前世王熙凤满心欢喜,盼着早日及笄,好与她的琏二哥双宿双飞。
今生,王熙凤却只想退亲。
但这很难。
作为一个喜爱弄权之人,从迷心的情爱中清醒过来,她很轻易就看穿了两家缔结婚约的真实目的。
并非看她与贾琏两小无猜、情投意合,而是王家需要贾家的扶持以挽救如今的倾颓之势,贾家也因后继无人,需要叔叔暂时接管荣宁两府在军中的权柄,以保嫡脉的富贵荣华。
不过是一笔交易。
面儿上,因为叔叔王子腾独女尚年幼,而她又是叔叔王子腾最疼爱的侄女,所以得了这门好亲。
实则是因为她作为长房嫡女,可以保障她父亲这一房的利益。
她是王家嫡脉两房的纽带,也是送去贾家的人质筹码。
筹码哪能做自己的主?
可再难,她也必须退亲。
与其嫁过去为那一大家子劳心劳力,甚至连全部嫁妆都贴补进去了也落不着好,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嫁。
何况她已知道贾家会被抄家,更不可能奔着火坑往里跳。
要是与贾琏感情好,王熙凤也许还会犹豫,可前世到了最后,她倒是还惦念几分夫妻之情,贾琏却因自己不愿他纳妾,恨不得她早死了才好,这样才能腾位,让他再娶一位世人眼中贤良淑德的妻子。
但王熙凤就是个喜欢拈酸吃醋、独占丈夫的人,她不觉得这有什么错,所以绝不愿改变,也永不会改。
她正思索该如何破局,就见平儿进来:“姑娘,太太命人过来传话,说是荣府琏二爷登门求见,许是……婚事有变。”
王熙凤猛地看向平儿。
平儿以为她没听清,又复述了一遍,道:“姑娘不必着急,您与琏二爷的婚事是两家长辈许多年前定下,实乃‘父母之命’,只等姑娘及笄,荣府便会派遣媒人上门提亲,这便合了‘媒妁之言’,纵然琏二爷有了旁的心思,也翻不起风浪。”
虽是这样说,但她眼底的不安还是被王熙凤捕捉到了。
看来,贾琏态度坚决。
但这正合王熙凤意:她人言微轻、势单力孤,即便表明不嫁贾琏,也不会受叔父婶婶重视,毕竟他们还等着自己嫁过去后,能从贾家接手军中势力。
可若是贾琏也不愿意娶她,这事情就好办多了。
前世被休后,王熙凤对贾琏已经彻底死心,她以为再见面,不管他再做出何等可笑之事,说出何等荒谬之话,她也不会再生出半分情绪。
不想,她刚踏入叔婶居所正堂,便听贾琏大放厥词:“我是绝不会再与凤姐儿成亲的。若你们非要逼我,我宁愿娶平儿回家!”
王熙凤眉心一跳,深深看了贾琏一眼,而后大怒道:“你不愿娶,我还不乐意嫁呢!”
说完直奔王子腾,“叔叔,我正想找您商议和贾家退婚,如今贾琏亦有此意,倒也免得再多跑一趟。”
王子腾刚在朝堂崭露头角,与前世大权在握的境况天差地别。他正需要支持,所以才瞄准了贾家。
虽荣国公去世后,贾家势力大减,在朝中也没了说得上话的人,但有句话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贾家再怎么也比王家强多了。
贾琏上门退亲,他已足够焦头烂额,不想侄女竟也跟着闹腾。
他当即瞪了王熙凤一眼:“婚姻大事向来由父母做主,何时轮得到你们这些小辈胡来?”
王熙凤红了眼眶:“可他都说出想娶平儿的话了,我若嫁过去,岂不注定被人看轻,受尽欺负?”
王子腾一顿,视线落在她身侧的平儿身上:“你这丫鬟何时与琏二有了私情?”
平儿大惊失色,当即扑通跪下:“老爷容禀,奴婢虽常与姑娘前往贾家,可向来谨言慎行,从未有过半分逾矩之处啊。”
她怎么知道一向与姑娘情投意合的琏二爷,为何突然就发了癫?
他一个爷们儿,不分场合瞎说一通倒是痛快,自己却被害惨了。别说日后,今日一过,只怕下场难料。
一想到这儿,平儿就眼眶泛红。
王子腾冷哼:“若你不曾从中搅局,为何琏二会说出此等可笑之语?”
宁娶平儿不娶凤姐儿?
他当男儿一般精心教养出来的侄女,竟还比不过一个丫鬟?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陪同贾琏上门的贾赦未曾想过儿子竟会说出此等失礼之语,一时有些手痒,却碍于是在王家,不好对贾琏动手,只能连声赔笑。
他倒是想退婚。
不然,再娶回家一个王家姑娘,他大房在荣国府哪儿还有立锥之地?
老太太对这桩婚事也有意见。
贾王两家已是姻亲,根本没必要再浪费贾琏的婚事。
明明可以借贾琏婚事再找一门姻亲,也能多一个帮手。又不会妨碍王子腾接手贾家的军中势力,两家绑定不深,日后贾琏收回势力也容易。
只是老二媳妇时常将外甥女接到府中,她生得好看,贾琏这混账种子又是个好色的,时间一长,可不就对王家姑娘有了情意?
孩子有意,两家又是姻亲,不好撕破脸闹翻了关系。
加之老太太也确实喜欢王家姑娘的性子,这才让老二媳妇将这桩婚事硬凑了出来。
如今贾琏不想娶了,他与老太太只有高兴的份儿。
但退婚不是这样退的!
哪有用丫鬟去踩小姐脸的?两家以后还要不要来往了?今日之事传回贾家,老二媳妇不得怀疑是他在儿子背后撺掇搞出这种事的?
贾赦又是一顿赔礼道歉。
王子腾见贾赦态度,明白一切只是贾琏擅作主张,这才缓和了脸色。
贾琏意识到不妥,连连找补:“晚辈情急上头口无遮拦,望叔叔勿怪。但我与凤姐儿也确实不适合,若强凑一起,世间不过多添一对怨偶。”
王子腾刚提上去的嘴角,瞬间拉平。
贾赦的巴掌啪一下就打在了他背上:“小子胡言乱语些什么?早前不是你自己哭天抹泪,嚷嚷着要娶王家姑娘?如今作什么妖?”
王熙凤赶紧打岔:“叔父,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可见我们无缘,幸而两家还未正式定亲,我们只当没这回事吧?”
王子腾气笑了:“我看你们两个态度,似乎都对这门婚事极不满意。但据我所知,你们往日感情最好。来个人告诉我,中间到底发生了何事?”
王熙凤一顿,不好开口。
贾琏接话:“叔叔容禀,实在是前些日子和凤姐儿闲聊,她说日后成婚,定将晚辈房内伺候之人赶走。”
“我与她争执,她反说不但如今的通房,以后也绝不会让晚辈碰其他女人一根手指头。”
“晚辈忧心她婚前已无遮拦,只怕婚后更嚣张,几番犹豫之后,只得上门退亲。”
王熙凤破口大骂:“你为了退婚,竟是什么谎都撒得出来了!你且说个明白,我是何时何地在何人面前说出的此等大逆不道之语?”
贾琏强硬道:“你敢对天发誓,你没这么想过吗?”
何止想过,她前世直接做过!
以前的王熙凤半点不信阴司报应的说法,可后来巧姐出事,她求遍神佛也没得个好结果。
那时她就后悔了,觉得是自己平日对鬼神不敬,才害得女儿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死而复生,她更不敢随意发誓,唯恐应验到在意之人身上。
是以贾琏话落,她便僵住了。
贾琏得意:“叔父您看!”
王子腾:“……”
看什么看?
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能被一个女人辖制了不成?
就不能先将人糊弄着娶回家中?到时你无论是在家中纳妾蓄婢,还是在外养个情人姘头的,难道他还能为这点区区小事打上门去不成?
男子三妻四妾多寻常?
这琏二怎么又窝囊又强硬的。
但王子腾不好骂贾琏,只能看向王熙凤:“你一个女子,怎养出了如此大的妒性?你就算不嫁贾琏,日后的丈夫也是要纳妾蓄婢,在屋里养一大堆人的,你还与之没甚感情,哪有和贾琏成婚来得畅快?”
贾琏张嘴想说话,被贾赦一巴掌拍得龇牙咧嘴,只能闭嘴。
王熙凤红着眼眶,咬死了贾琏的过错:“就算没甚感情,也好过仇视、厌恶于我。”
王子腾心想这不胡扯吗?
难道就因为你婚前暴露了嫉妒的本性,贾琏就恨上你了?
但他一转头,竟果然在贾琏眼底发现了几分藏不住的恨意,甚至还有两分大仇得报般的畅快与得意。
大仇得报?
王子腾糊涂了:这两孩子才几岁,怎么还结了仇?
可侄女的表现不像结仇啊?
分明是被伤透了心。
他到底真心疼过王熙凤,见状难免生出一丝犹豫。
仇恨……有些太超过了。
贾琏冷哼道:“总之,晚辈绝不会娶凤姐儿。这婚事若成了,晚辈绝不可能好好待她。”
贾赦又是一巴掌:“就你嘴巴能说是吧?”
他用了全力,直将贾琏打得原地一个踉跄,险些没摔倒在地上,再抬起头,脸也痛得发青发白。
可见是下了狠手。
王子腾见状,不好多说什么。
但贾琏已将话说尽了,他就算再舍不得这门婚事,也只能放弃。
想到这儿,他烦躁摆手:“既然琏二无意,凤姐儿又不是非你不嫁,两家便当从未有过这事吧。”
贾赦忙说了几句好话。
王子腾却不想再搭理他,直接端起了茶杯。
贾赦领悟,当即拱手准备告辞。
贾琏却又开了口:“虽两家婚事不成,但晚辈对平儿着实喜欢,不知叔父可否将其赠予晚辈?”
他倒不是多喜欢平儿,只是前世他与平儿做了几年正经夫妻,对她贤惠大度的性子极满意,早将她视作了自己的所有物,并不想让她这辈子落到别的男人手里。
是以明知王家会生气,也还是开了口。
王子腾就是脾气再好,此时也忍不住了:“贾琏你简直欺人太甚!打量我王家无人,可以随意欺负不成?信不信我……”
“叔父,”王熙凤泪眼涟涟,“看他模样,指不定早对平儿生了邪心,平儿私底下也说不准……”
“我身边并非无人伺候,他既开了口,不如成全了他们。”
平儿大惊失色:“姑娘……”
王熙凤别开眼,不愿看她。
平儿前世为贾琏做了多少对不起她之事,她也看在往日情分不曾深究,唯独扶正一事,实在叫她如鲠在喉。
她本就小心眼,就算今日将平儿留下,日后出嫁也必会打发了她,倒不如给了贾琏,成全他们前世缘分。
平儿见状,瞬间脱力倒地。
王子腾却已暴跳如雷。
贾赦反应迅速,立即弓腰道歉,却还是被他骂成了孙子。
他哪儿受过此等闲气?反手就将罪魁祸首拽了个趔趄,又一把摁住肩膀,强压着人跪在了地上:“混账东西,还不认错!”
贾琏最怕贾赦,顿时心生悔意,暗骂自己糊涂。
嘴里更是道歉不停。
王子腾却已懒得搭理,只一味地叫管家送客。
贾赦只能潦草说了几句场面话,又诚恳道了歉,便拖着死狗一样的贾琏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及至马车前,王府管家送来了平儿和她的卖身契。
贾赦嘶了一声,抬手就给了贾琏一个巴掌,瞬间将人抽得肿了脸,不等他告饶,反手又是一巴掌。
“老太太怎么教你的?小辈在家里怎么胡闹都不必管,但出了贾家的大门,若有一处失了礼数让贾家丢脸,不如直接打死了事。”
“你今日是被人下了降头不成?从踏入王家大门起,你自己数数,到底做了多少丢尽为父老脸之事?”
“我恨不能掐死你这祸头子!”
贾琏早后悔了。
他就是前世过惯了当家做主的日子,重生回来没适应,一时忘了形。
可他不能解释。
贾琏只能将目光投向平儿。
以平儿聪慧,必能从中调和,让贾赦放过自己。
可平儿如今自身难保,早已哭得泪眼朦胧,看不清眼前人的身影,甚至连声音都听不大清,哪儿还分得出心神去劝?只能无声哭泣罢了。
不一会儿,贾琏便惨叫起来。
还是车夫看不过眼劝了一句:“大老爷,这是王家门口。”
贾赦动作一顿,倒是没再打人。
但……
他冰冷地看着贾琏:“到底是在别人家门口,不好再叫他们看了笑话。但我眼下饶过了你,回去必叫你知道知道,‘礼’字到底怎么写!”
说完哼了声,直接登上了马车。
贾琏不敢吱声,忙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唯有平儿站在车前,等到马车启动也不见贾琏让她上车,只得忍着泪小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