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大吉,宜出行。
四季如春的禹阳药宗山门口,挤挤挨挨站满了人。而人群簇拥处,赫然是个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
这群素来以脾气暴躁、不好说话著称的医修们正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把自己的药囊和储物袋往这少女怀中塞。
“来,小师妹,这些灵石拿着,不够了就给师兄师姐传讯,咱不差钱。”
“够了够了,我的储物袋都塞不下了。”
“师侄,把这枚灵符戴好。这是赵家家主给的谢礼,说是能挡下化神期一击。”
“段师叔,这么珍贵的东西,您还是留着出门采药时护身吧。”
“小师妹,过来,把这几包毒药装起来。”
“大师姐???我是去交流学习的,对吧?”
正应付师门长辈到头晕目眩的姜藏烟看着怀中颜色可疑的储物袋,顿时如嗑了凝神丹一样清醒。
“带着吧,指不定就用上了。”
禹阳药宗的大师姐姜笈一脸淡定,那语气仿佛只是让自己师妹捎上几颗辟谷丹。
“解药呢?”
姜藏烟将神识小心翼翼探入储物袋,发现里面全是发作快、效果烈的猛药,当即肃然起敬。
“解药?”
姜芨微微一笑,疼爱地替自己的小师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披风,“你不需要这玩意。谁需要,让他自己来找我。”
姜藏烟恍惚觉着自己在师姐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杀意,当即识相地转移话题,“大师姐,我的那亩七荨草……”
“放心,我会帮你照看好它的。”
“不。”
姜藏烟痛苦闭了闭眼,“我想说,不要再管它了,随便找块地埋了吧。”
七荨草是她一年前无意在山涧里发现的能提升强体丹药效的新辅药,却偏生极难繁衍。她特意准备了灵气浓度是外界十倍的灵圃,伺候得小心翼翼,可也还是只养出了一株独苗。
她本以为这是珍贵灵药特性。直到几日前,她和几位师姐偷偷溜去凡人城池买话本子,在城外野地里看见茁壮的一大片。而当时,一群刚耕完地的老黄牛正在上面肆意撒欢。
虽说凡人界的七荨草没有她在灵山涧中发现的那株那么的灵气充裕,虽说她一直知晓自己容易养啥死啥,可这一瞬,还是再次对自己本应受到灵植欢迎的水木灵体产生了深刻怀疑。
“徒儿!!!”
师姐妹两人正说着话,一道带着哽咽的声音就由远及近飘了过来,“要不你别去了吧。”
“师尊您炼完丹……”
姜藏烟雀跃而惊喜的声音卡在看清来人的瞬间。
禹阳药宗宗主鹿淮的道袍和脸上都糊满了可疑的黑灰色烟尘,仿若才从炉子里爬出来。他挤到自己小徒弟身边,用同样沾满黑尘的手指抹了抹眼角,悲痛道,“炉炸了。为师一想到你要离开宗门五年,这丹就炼不下去了。”
“师父。”
姜笈凉嗖嗖睨了自家师尊一眼,“要我提醒一下,是您老人家亲自把师妹的名字报上去的吗?”
被咬牙强调的“亲自”二字,让这位年岁在修真界其实还属于风华正茂的“老人家”瞬时一个多余的词也不敢再说,只一味拭着眼泪掏储物戒,“这里是为师从几位太上长老那搜刮来的丹药和灵草,你收好。里面还有你惯常爱喝的灵茶和爱吃的茶点。白玉京也离得不远,得空就让你二师兄捎你回来……”
“嗯嗯。”
姜藏烟用力点了点头。
眼瞅着来自仙盟的飞舟已在山门外悬停好,姜笈一把将喋喋不休的师尊从师妹身边拖走,笑道,“师妹,去罢,一路顺风。”
姜藏烟亦笑着朝送她的师友们挥了挥手,这才带着几分对新生活的期盼踏上了飞舟的灵梯。
甲板上,七八个少年修士正分散而立,好奇打量着药云缭绕的山门。一个腰间系着银白色仙盟令牌的温润青年微笑着走过来,似是想要和她说什么。但某个高挑的身影却比他速度更快,一个飞扑,就把姜藏烟抱了个满怀。
“阿挽,你的力气好像又大了!”
姜藏烟有些艰难地把自己从对方结实的小臂中拔了出来。
高挑飒爽的少女松开手,大笑着拍了下她的背,“怎么一年没见,你还是没长高?”
哪壶不开提哪壶!
姜藏烟的脸黑了。
“好啦。”
江挽掏出一个外观朴实却十分巨大的木匣,“别生气。给你,我师祖做的梨花酥。等到了白玉京,每天早上和我一起跑圈呗。”
“你准备住哪?”
姜藏烟很是熟稔地将那盒梨花酥塞进自己的储物袋,顺手拿出仙盟提前送到的玉简。
这玉简是她们的身份凭证与通讯灵符,内里还附带了未来五年生活与修行所在的虚白书院的地图。只要在地图上空着的休宿区注入灵力,就可提前预定。
“东轩岛。”
江挽随口道。
姜藏烟闻言,在玉简上捣鼓了一下,面前立即浮现出一张立体的山水微缩画卷。随着她指间灵力的牵引,画卷一角逐渐放大,露出一座分散着八座小院的浮岛。
“我住在乙字号,这旁边还有空着的呢,你要来吗?”
江挽凑过去看。
姜藏烟的目光却从这个东轩岛游移到了隔壁岛屿上硕大的“天字试炼岛”几个大字,毫不犹豫发出拒绝的声音,“不,我想住个人少的地方。”
跑圈是不可能跑圈的,特别是早起跑圈!
打定注意要离试炼岛远一点的姜藏烟朝着它的北面足足又拖过了四座浮岛的距离,这才端详着一座梨花盛开的岛屿,满意地按下了灵戳。
也就是这个时候,飞舟重重一顿。
“什么东西过去了?”
甲板上响起几道惊呼。
“我勒个天道!那黑雾是魔修吧!”
话音刚落,飞舟左前侧再次发出一声巨响,把原本在舱房里修士的少年人也全部炸了出来。
“魔修?魔修袭击飞舟了?”
“不不,是一道剑光!剑光把船戳了个窟窿!”
船体接二连三的震动让姜藏烟的灵力微滞,地图瞬间溃散。等她抬起头,正正好瞥见甲板左前侧那个还在发出“噼里啪啦”声响的巨大窟窿,以及,那道肇事的剑光。
溯白似雪,迅疾如电,以极快的速度朝一团疑似魔修的黑雾刺去。
打小浸泡的药浴,让姜藏烟的目力远超己身境界,足以让她看清裹在剑光里的,是一个马尾高束的白发少年。但尤其令她在意的,却是这少年怀中露出的闪亮发光粉红色圆形物。
有些眼熟?怎么像一颗蛋?
“闪开!”
没等她仔细端详,江挽就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裹挟着灵力的拳头重重和一团赤红色撞击在一起。
伴随着一声愤怒的“嘎”,空中飘下几根赤色渐变长羽。
“赤羽鹤?”
姜藏烟震惊看着浩浩荡荡从后方飘过来的红云,确认了那圆形物的身份,“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偷赤羽鹤的蛋啊!”
赤羽鹤,修真界第一恶霸,没有之一。
平日里步伐翩跹,展翅优雅,连抖落几根红白渐变的羽毛都是风景。
可若是遇上讨要灵丹仙草不给,脑袋被摸,碰瓷搂抱,就会进入十倍凶残模式。
而若是被人偷蛋杀崽,则不死不休,堪称同境界无敌手。
最可怕是,它们团结。
一蛋被偷,全族出动。
不过,如这群赤羽鹤这样,一群呼啦啦继续追着剑光而去,另一批则忽然朝路过的无辜飞舟发起猛烈进攻属实罕见。
好在这批赤羽鹤修为不高,让这些能从各势力里脱颖而出的少年修士们不至于命丧当场。
饶是如此,江挽也累得发出声绝望呐喊,“为什么仙盟的飞舟连个防御阵法都没有?”
“有的。”
蔫蔫的声音从旁边插了进来,“被李…刚才那道剑气戳了个窟窿。”
说话的是个和她们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眼皮半耷,黑眼圈浓得可以给那群儒修当砚台使,指尖灵符刚颤巍巍亮起微茫,就被一只杀红眼的赤羽鹤叨掉了半截。若非他反应快,可能同时被叨走的还有手指。
江挽“啧”了一声,一拳击出,帮忙挡下半截愤怒的翅膀,“你们这些法修身体这么脆弱就去船舱里躲着偷袭好吗。”
“不行,得把阵法修好。”
少年说着,艰难地再次抽出一张灵符。
这一次,灵符成功启动,为三人撑起一个短暂的灵气保护罩。而少年则直直盯着姜藏烟的对面道,“你是方才上飞舟的医修吧?”
姜藏烟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瞧见一片铺天盖地的赤白渐变翅膀,以及在翅膀下狼狈躲闪的未来同修。
“你是问的我?”
她迟疑侧过头,目光落在少年的眼睛上。
“嗯,我的视目法镜被叼走了。你有没有办法让我临时看清,去试着修一下防御阵?”少年怀抱着期待道。
“要看你是怎么个瞎法。”
姜藏烟沉吟。
天生眼瞎者,元婴之下只能换目。若是受伤,配合几种罕见灵药倒有痊愈可能,但这不是现在临时可以办到的。唯独……
“是中毒。”
少年语气平静。
姜藏烟微微一怔。
“若是不行……”
少年似乎意识到这有些为难一个同辈的年轻医修了,刚要放弃,便听见神采飞扬的一声。
“这可太行了!”
嗯?
他还未反应过来,眼部就是一凉。
意识到是面前医修的灵力后,刚条件反射生出的反抗意图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自半瞎后,他亦来禹阳药宗治疗过多次,这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如春水浸润般温柔清爽的治愈灵力。
“你的灵力……”
他下意识开口,却没得到回答。
姜藏烟的注意力,全部凝聚在那双因无法根除的未知之毒导致的盲目上。灵气触到的毒素有些辛辣,像是曾瞒着大师姐偷吃过的红油拨霞供。嗯,味道不坏,就是太多太多了。
“能看清一点了吗?”
少顷,姜藏烟有些遗憾地撤回自己的灵力。
修为还是太低,丹田蕴藏的灵力不够,实在是吃不完这一大锅。
“很清晰。”
少年压着兴奋道,“你用了哪些灵药辅助?”
可以说,这是毒素被暂时祛除得最干净的一次了,甚至让他生出了自己还能痊愈的幻想。
姜藏烟收回手,只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你快去修阵吧,我看那位仙盟的师兄已经要撑不住了。”
那个在她登上飞舟时准备来找她的仙盟执事脸上已再看不见温和笑容,只余下纵横交错的六七道印子,眼见是被暴躁赤羽鹤挠出来的。
显而易见,这亦是江挽眼中的脆皮法修。
毕竟用防御阵法完备的飞舟接人,也其实并不太需要武力值。
姜藏烟亦有些不解,仙盟的飞舟不至于脆弱到被一道剑气洞穿。除非,防御阵并没有防御那道剑气。
那是仙盟的人?还是和他们一样的交流弟子?
不,能以御剑的速度就冲毁防御阵法,绝不可能是同龄人,肯定是个看着年轻的老妖怪!
“藏烟!后退!”
江挽忽然急促唤了她一声。
一只粗壮的鹤腿不知何时踹开了灵气罩,正朝她的脑门而来!
姜藏烟下意识打出手中灵力,却在灵力团出手的瞬时意识到了不对。
她还在运转禹阳药宗的治愈心法!
可惜要浪费一张护身灵符了。
姜藏烟正叹惋地等着自己的护身灵符在攻击下被动激活,就见挨了她一击的灵鹤离奇地收住了腿,以一个仙鹤独立的搞笑姿势卡在了原地。
发生了什么?
姜藏烟心下纳罕,指间却丝毫不闲,飞速捻上了几枚灵针。
禹阳药宗位列五大宗门之一,靠的可不仅是医术和丹药。
正面打斗她虽不一定是鹤的对手,但这一针下去,却定能让鹤瘫上小半个时辰。
可未等灵针脱手,这单足而立的赤羽鹤忽地低下脑袋,一翅半张,一翅朝着她微微垂下。
“这是…邀请我摸头?”
姜藏烟有些荒谬地想着,却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
以鹤大爷谁碰谁死的脾性,求她治伤都更靠谱点!
等等,治伤?
想到自己打出的那道有着治愈安抚之力的灵力,姜藏烟灵光一闪,再次催生一团,朝努力凑过来的翅膀尖笼了上去。
这一次,她没有切断自己和灵力的联系,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酸苦顺着灵力蔓延了过来。
“居然中毒了?”
姜藏烟瞬时明了这群赤羽鹤为何对无辜人修也有这么大的敌意。
它们被投了毒。
这毒许是下在了它们爱吃的灵果或栖息地的水源中,并且为时不久,所以被它们摄入体内的并不多,甚至过个几日就能被体内灵力自行化解,可还是会让它们十分不舒服。大抵就像是新生长的伤口在发痒,无法忽视,又不能触碰,令鹤暴躁。
“好吧,我帮你治。”
姜藏烟拿灵力团拍了拍灵鹤的脑袋。
“嘎!”
这赤羽鹤似乎听懂了她的话,也不计较被拍脑门的冒犯,很是心安理得地收拢翅膀,在她身前乖巧卧下。
也不知这些灵禽是如何沟通的,正在暴虐其他人的鹤也纷纷脱离战场,一只接着一只,排在了这只身后。
“我是被它们扇出幻觉了吗?”
不知是谁呢喃了一句。
“我真应该听我师父的,锻炼体质,直接跑步去白玉京!”
一少年满胳膊血痕地瘫在地上,眼神已失去了光亮。
“得了吧,赤羽鹤排队找医修治疗,这场景多稀罕?哎,你们谁带留影珠了,赶紧拍一下,发去灵网上,得爆!。”
“我现在还巨好奇刚才过去的飞剑,有人拍到了吗?”
“这位师兄,仙盟现在是否灵石紧张?怎么阵法这么脆?”
提到飞剑,立刻有人询问起随行的那位仙盟执事。
“事出有因,事出有因,那大概是剑阁的剑。”
温润青年顶着满脸的血,一边拼命戳自己的通讯玉简,一边顺口道。
“剑阁啊?”
纷扰议论忽然安静了一瞬。
半晌,才有人按耐不住好奇,再次开口,“我听说,剑阁的新任太初剑主会来虚白书院和咱们一起修行,是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