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时,车马已经备好在江府门口。
江岁穗起得最早,兴奋地跑去爹娘卧房,想要催促他们起床。
但还没摸上房门,门竟然开了。她没料到,被门槛绊倒,跌入一个熟悉又富有安全感的温暖怀抱。
“爹爹!”
“嗯。”江珂玉身着花青色窄袖长袍,腰系玉带,瞧着格外清雅。
他眉目含笑,侧过脸,江岁穗立刻亲上去,然后着急地问:“爹爹,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去蛐蛐山庄?”
“等娘亲换好衣服,我们就可以出发了。”
江岁穗闻言向后探头,正好瞧见娘亲从屏风后走来,黏糊糊地喊:“娘亲!”
宋宝媛妆容素雅,身着天青刺绣半袖裙衫,今日戴玉镯,簪珠钗,美若幽兰,缓步走来。
“娘亲好漂亮!”江岁穗扭着身子,歪着脑袋,像是害羞一样。
宋宝媛失笑,走到她跟前踮脚,江岁穗伸长脖子嘟嘴,亲上娘亲脸颊,随后像占了便宜一样心花怒放,笑得看不见眼睛,“娘亲终于笑了。”
江岁穗像告状一样,摇着江珂玉的肩膀,“爹爹我跟你说,娘亲最近老是不开心,明明我和哥哥都超乖的!”
“胡说八道。”
略带疑惑的江珂玉闻言看过来时,宋宝媛笑着,视线里只容女儿,漫不经心地否认。
“娘亲!”慢出房门的江承佑穿戴整齐后欢快地跑来,到了跟前匆匆刹步,瞬间收敛笑容,合手行礼,“爹爹。”
“嗯。”江珂玉淡淡应了一声,对他的老实表示勉强满意。
宋宝媛见状先行跨过门槛,牵起儿子的手,走在前面,且回头提醒,“走吧。”
“好。”抱着女儿的江珂玉在后阔步跟随。
今日天清气朗,是个出游的好日子。
一家人同坐马车,过了有半个时辰,两个孩子各自靠着爹娘又睡了一小觉。一到地,又立马活蹦乱跳。
曲水山庄专供贵人游玩,占地极广,有山有湖。在这个季节里最为空气清新,风景秀丽。
山庄门口,盛绮音看似已等待多时。她身着月白宽袖裙衫,发坠铃兰,俏丽无双。
一见到江府的马车,她便欢喜上前相迎。
江珂玉先行下马车,抱下两个孩子,本要继续扶夫人,却被盛绮音抢了去。
“今天宋姐姐归我了,二哥你就靠边站吧!”她极其自然地挽上宋宝媛的胳膊,“宋姐姐,今日你的任务就是好好休息,咱们不跟那些碍眼的臭男人搅和,免得搅了咱们的好心情。”
宋宝媛不适应这样的亲近,但被箍得紧,不用力根本挣脱不开,被她拽着走,一步三回头。
江承佑撒欢似的跑了,江岁穗还留在原地,两手上举,蹦了两下,撒着娇喊:“爹爹抱!”
江珂玉分身乏术,只好默许夫人被带走。他一边抱起女儿,一边吩咐六安跟紧那脱缰野马一样的儿子。
刚到山庄没一刻钟,一家人就四分五裂。
宋宝媛放心不下,吩咐巧月巧银都去看着小少爷,自己则被盛绮音拉去赏花。
曲水山庄的每一处都十分精致,花圃里鲜花烂漫,大多是鲜艳的颜色,入目斑斓,令人心旷神怡。
花圃中还有秋千,在如此氛围下荡起,像是流连花丛的蝴蝶翩飞。
“宋姐姐,怎么样?”盛绮音热情道,“待在这里,是不是心情都变好了?”
纵有如此意境,也吸引不了宋宝媛,她心里总是装着孩子,“多谢盛姑娘好意,但我还得看顾两个小鬼。岁穗有爹爹陪着倒没什么,但承承顽皮,又喜欢躲着爹爹,我怕下人看不住他。”
“哎呀宋姐姐!”盛绮音扬声不满,“就算是做了母亲,也不能只惦记孩子啊。孩子重要,你自己就不重要了吗?”
宋宝媛愣了愣。
“再说了,想想自己小时候,哪个孩子玩的时候想被大人看着。你想着多些陪伴,没准孩子还嫌烦呢。”
盛绮音幽幽道:“有时候没必要把自己想得太有价值,你以为自己重要,实际上却是多余的。”
她仰天长叹,“孩子如此,男人说不准也如此。”
停顿片刻,她忙找补道:“当然我不是说二哥嫌你烦,他……可是提前说了,要让你今日好好放松,不要管他们的。”
盛绮音笑笑,“你在这悠闲赏花,自己惬意,他们也不用玩得拘谨,这不是一举两得吗?”
宋宝媛觉得她的话刺耳,却又无从反驳。
她原以为夫君严肃古板,性情如此。可他会有那样开怀的笑意,却从未在身为妻子的她面前有过。
花朝节那晚的那一幕,像一颗种子落在她心底生根发芽,纵然宋宝媛告诉自己不要多想,却无法抑制这个画面在她脑海反复出现。
“好了宋姐姐。”盛绮音将她推到秋千上坐下,“你就只要享受眼前美景,其他的什么都不要管。”
繁花盛开,随风飘扬。
眼前的景象不止于此,还有三三两两嬉笑的孩童,牵手并行的夫妻,同行赏玩的手帕交……他们从花丛中穿过,无比和谐又美好。
宋宝媛一个人呆坐了许久,甚至不知盛绮音是何时从她身后离开的。
湖边有竹筏,江岁穗没见过这样的船,不要坐小舟,非要坐这个。
“就要就要!”她撒着娇央求。
江珂玉担心有危险,但也不想让女儿不高兴,想着有他在,出不了什么大事,便也允了。
他抱着女儿走上竹筏,坐上竹椅,撑杆的船夫刚要离岸,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等等!”
江珂玉闻声抬头,见是盛绮音,难免左右张望,问道:“我夫人呢?”
盛绮音拎着裙子小跑上竹筏,在父女俩身侧平稳坐下后才回答:“宋姐姐想要安静,不想任何人打扰她。那我肯定不能不识趣啊,所以来叨扰你了。”
她伸手捏了捏江岁穗的耳朵,“定是你们平日里太吵了,所以娘亲才想自己静静!”
“我没有!”江岁穗高声反驳,想了想又心虚,补充道:“是哥哥吵!”
江珂玉无奈,轻轻掐上女儿的脸,“那下回哥哥再吵,你要提醒他,好不好?”
“嗯!”江岁穗老实点头。
船夫撑杆,将竹筏驶入湖中,一路下行。行过湍急的水流处,湖水会没过竹筏。
江岁穗趁爹爹不注意,直接踩上去,然后像做坏事成功了一样“咯咯”笑。
瞬间湿了鞋袜,江珂玉哭笑不得,把她摁着坐在自己腿上,“凉不凉?”
“好玩!”江岁穗倒腾着两条腿,甩起的水溅上爹爹的脸,“我还要玩!”
“凉。”江珂玉伸手探入湖中,感受了片刻水温。
江岁穗左摇右摆,在撒娇和撒泼之间来回切换,“要嘛,我要玩嘛,爹爹!我就要玩!”
“就让她玩吧。”盛绮音帮腔道,“好不容易出来玩,当然是玩得开心最重要。”
江珂玉犹豫着,女儿一个劲地摇着他的胳膊。
“罢了罢了。”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把女儿湿了鞋袜脱掉,再把她的裙裤都绑到膝盖上面。
江岁穗光脚踩上竹筏,每一次沥水都兴奋得大笑,不停地踩。
江珂玉怕她站不稳,一直吊着她的后衣领,方便她左□□倒时,把她拎回来。
有爹爹兜底,江岁穗愈发有恃无恐,不仅左摇右晃地玩水,还捧水往后抛,“攻击”爹爹。
江珂玉毫不设防,直接洗了脸。
见他狼狈,盛绮音在旁掩面大笑。
“岁穗!”
比起叫儿子名字时的严肃,江珂玉叫女儿时更多的是无奈,因而一点都镇不住江岁穗。反而让她变本加厉,不断捧水,抛水,挑衅爹爹。
已然湿身,江珂玉便也不拘着,离开椅子,跪蹲在竹筏上,将女儿护在自己臂弯里的同时,用打湿的手抖水到她脸上来逗她。
“啊啊啊!”江岁穗兴奋得怪叫,和爹爹打起水仗来。
没过多久,盛绮音便加入战局,帮着岁穗“制服”爹爹。
“瞧那一家三口玩得多高兴啊。”桥上的过路人与同伴感叹道。
竹筏马上要过桥,江珂玉被下手没有轻重的女儿泼到了眼睛,眨着眼缓解。
“二哥别动。”盛绮音伸以援手,用自己袖子给他擦眼睛,同时也遮去了他看到桥上风光的视线。
拱桥上,面无表情的宋宝媛静静站立,默默注视,且将路人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过了桥,江珂玉眨着眼抬头望天时,她下意识后退,害怕他看到自己。
这一刻宋宝媛觉得,自己远比湿了身的他们要狼狈得多。
连脚步平常的离开,都像落荒而逃。
她还是因为心里惦记孩子和……离开了花圃,因为不知道他们在哪,所以走得像漫无目的。
宋宝媛不知该不该庆幸,因为两个小鬼的笑声很好辨认,所以她远远被吸引而来。
刚刚的岁穗玩得很开心,眼前的承承亦然。
宋宝媛孤身走到稻草堆后,看到自来熟的江承佑和陌生的孩子们在泥巴地里玩闹,一会儿打泥巴仗,一会儿捉泥鳅,一会儿又叫上巧月和六安他们,玩老鹰捉小鸡。
她如果突然出现,好像的确会打扰他们。
双腿因为走了太多路而疲乏,又因站得太久而僵直,但宋宝媛还是坚持着,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快。
她不该无谓的担心,不该觉得他们离不开自己。
现下看来,说自己离不开他们,更妥帖些。
不管盛绮音跟她说的那些话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成了不可否认的事实。
可她不想做那样的人。
“呼。”
宋宝媛跑得气喘吁吁。
不知到了何处,她抬头张望,到处亭台水榭,四通八达。
她就近寻了个没人的小亭子坐下,背靠檐柱,大口呼吸。凉风扫在脸上,消退燥热。
视野之中,忽然多了个模样八九岁的假小子,衣着简朴,但胜在干净。
她身上挂满手掌大小的葫芦,脚步迟疑,神色纠结。
这样的孩子,大多是在山庄里上工劳作的仆户之子。他们常在山庄来外客时,兜售一些小玩意,以贴补家用。
瞧她身上挂得满满当当,寻不着空处,脸上酡红,像是累的。宋宝媛不由得心软,耐着性子柔声问:“卖葫芦?”
“谷酒。”假小子听到询问后快步走近,但仍肉眼可见地拘谨,“姐、姐,您要买一壶尝尝吗?是我娘亲手酿的,很好喝的。”
酒?
宋宝媛愣了愣。
“怎么卖?”
“八十文一壶。”
“好。”宋宝媛从荷包里倒了些碎银子递去。
假小子连忙从身上解下葫芦,用袖子擦干净后奉上。
交换回银两后,却有些窘迫,“这、太多了。”
她找不开。
感到疲惫的宋宝媛不想再费口舌,只道:“不用找了。”
“谢谢姐姐!”
似乎是怕她反悔,假小子转身就跑,身上的葫芦碰撞,叮叮咚咚的响。
宋宝媛看着她跑远,直到消失踪影。
清风吹拂过四角凉亭,扬起她的鬓发,遮挡她白净的脸,和她半睁着、流露出些许迷茫的眼。
手心的葫芦突兀,她无意识地拨动着葫芦上串着的红绳,神情恍惚。
从前家中藏有各种各样的酒,她本没有多浓厚的好奇心,但阿爹偏要跟她说,不许她偷喝。因而激起了她的逆反之心,使她溜去酒窖,偷尝了遍。
差点醉死在酒桶里。
后来也没长记性,时常贪杯。
不过自爹娘离世至今,期间她嫁作人妇,做当家主母,怀孕生子,为人慈母,都未沾过一滴酒。
上一次,还是洞房花烛夜的交杯酒。
“姐姐!”
伴随着叮叮咚咚的响声,宋宝媛诧异回头,见到了从另一个方向折回的假小子。
假小子喘着粗气,诚恳道:“这个酒很醉人的,你若是一个人喝醉在这里,会很危险。”
宋宝媛哑然失笑,“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酒量很好的,不用担心。”
话说出口,她自己却愣住。
她的确酒量很好的,所以,许多担心是没有必要的。
她一直,都是自己在画地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