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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抱玉又去找郑业。

郑业捧着肚子,像是捧着一只巨大的绞线盘,线盘的另一头栓着一只满天乱飞的纸鸢,名字就叫做“薛抱玉”。

“既然卢主簿都已经把账给你盘清楚了,那么本官也是无能为力。”绞线猛地收紧了。

“本官身为一县父母,岂无泽被黎庶之心?想法归想法,账目归账目。空言高论谁不会?落不到实处,那便是凌虚蹈空,书生大言!”绞线又往前扽了一下。

“尔等少年人行事,一要讲规矩,二要脚踏实地,不要总是好高骛远——本官早就告诫过你!”绞线这回算是收到头了。

于是便又一松:“也罢!此事若真能做成,也算是一桩惠及千家的好事。县上是有心无力了,元真既认得州府的门路,不妨去州里拜一拜财神,万一显得了神通,那便是咱们丰海的福祉。”

纸鸢气冲冲地飞出门去,一只骚烘烘的花蝴蝶扇着翅膀飞进来。

郑业与他相视一笑:引渠这事没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姓薛的自讨苦吃,那便教她去吃。吃成了,功劳是县里的;吃不成,有的是机会拿她的把柄。

官场上若想拿一个人的把柄,不怕他做事,就怕他不做事——做的越多,错的越多,且等着瞧吧!

·

抱玉当真飞到了州里,虽不抱多少希望,终究是想碰一碰运气。

六曹之中,她最不想去的就是孙玠所理的仓曹,偏偏仓曹正对口地租之事,又是六曹中肉最肥的一个,不得不去。

果然,有肥肉处必有恶犬守门,少不得被吠咬几句:

“请牒呢?不是这个,要盖印的!……不行,我说县尉之印不行,得是县衙的公印!听不明白?……盖好了?我怎么没看见?……嘶!那你怎么不早说!”

周泰从一沓文书里挑出那张盖了郑业大印的,指着鲜红的印记给当直的令史看;令史悻悻地闭上嘴巴,掀起眼皮,连同他身后的抱玉一并瞪了一眼,拔河似地,又将文书抽了过去。

文书一张张地翻,印和字一处处地对,令史心里的火气越来越大:丰海的文书分明是照着格式律令准备的,不唯齐全,还有冗余,就好像是故意不让人找茬一样——这不是找茬吗?

“不行。”令史面无表情,只吊着眼梢,将文书往前一推。

周泰赔笑道:“敢问是何处不妥?劳驾指正,在下也好勘误补全。”

令史两眼一翻眼,抽了张书仪甩过去,意思是教他自己看。

周泰左手拿着书仪,右手拿着丰海的请牒,左看右看,没看出哪里有什么不对来。令史从他的疑惑、不安和满心焦灼里得到了应有的滋润,这才伸出一只胖手指,点着落印处,得意洋洋道:“看清楚没有?位置不对。”

“骑缝处和画名处皆无遗漏,如何不对?”周泰更疑惑了,拿给抱玉看,抱玉也是一头雾水。

令史更得意了,歪着嘴角给他们二人解惑释疑:“没、对、齐。”

他的意思是,钤印的位置需与书仪所示毫厘不差,上下左右均需对齐!

既然没有对齐,那就“实在抱歉,本曹收文行文素来严谨,不敢容一丝纰误——这也是我们孙参军的意思——在下只管执行;劳驾二位回去再盖一张来罢!”

狗汪汪乱叫,最省事的法子就是扔一只肉包子堵它的嘴。

周泰的手已熟练地摸上了腰间的算袋,抱玉的脾气却早就从心头冲上了脑袋,将他往旁边一推,抢过书仪和牒文,卷成一个厚重的纸柱,指着那令史的鼻子尖:

“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错处?一并说清楚了!谅你也是听命于人,耶耶便由着你折腾一回;再有一回,哼!与你们参军打听打听耶耶的名声,做怪之前,也掂量掂量你自己的分量!”

薛县尉的名声在仓曹自然是响亮的,经了庸调那件事,上到判司孙玠、下到钱塘仓督,莫不交口赞她一句:“什么东西!”

令史也自然知道自己的分量:直棂窗后头坐一辈子,文书笔墨里营生,俸钱和前途都很有限。对待底下各县司的来人,能为难处且为难,硬碰硬就大可不必。

鬼怕恶人,狗也怕恶声恶气,令史被文书卷成的纸筒指着鼻子尖,两眼珠一对、又一分,咽了口气,低头没吱声。

抱玉又做成一桩解气而不划算的买卖,乌皮六合靴跺在积了薄霜的青石地面上,大步流星,微微有些打滑。

周泰叹口气:从州司返回丰海,再从丰海赶到州司,这么一来一回,就算是不眠不休也要一整天;马儿的饲料且不算,光是耽搁的功夫也划不来呀,何必与那令史置气呢!

眼见县尉足下已打了好几个溜滑,周身兀自冒着腾腾热气,周泰不敢将埋怨的话说出口,只得爬上大青骡,认命地踏上了回返之路。

在郑业那又耽搁了一日,二人再度来到州司时,已经是第三日的晌午了。

离敲会食鼓还有半个时辰,通往食堂的路上已经有了三三两两的官吏。

抱玉拽着周泰穿梭在三三两两之中,一口气跑到仓曹直房门口时,里头的吏员正忙着往架上归拢文书、给箱匣上锁,手脚利索得像是要逃难。

阍吏合上一扇门,身体挡在另一扇前:“散衙了,有事明日再来!”

抱玉那口气还在心头亘着,当下便充耳不闻,一脚碾在他的靴上,展着肩闯入门去,径直到头前那令史跟前,将文书摔在他案上。

那令史一改上次的敷衍,换了副笑脸:“薛县尉找错人了,卑职今日不当直。”手指一侧,示意当直者另有其人。

周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个箭步冲过去,抱玉的嘴唇刚刚启开一条小缝,他的荷囊已塞到了当直者手里。

当直者的态度确也对得起荷囊,笑呵呵地揣起来,文书看都没看便笑呵呵地推还给周泰:“这事不归仓曹管,二位出门右转,去户曹问问罢。”

见官居从九品下的丰海县尉面露怫然之色,这人赶紧端起两分恭敬,叉手道:

“裴观察奏请转今岁羡余为恤农专资,朝廷日前已经准了此奏,敕书下行,州里还未来得及转牒各县。你们疏浚隐渠为的是灌溉农田,这正合恤农之意,去户曹是应当应分的。”

只这么一句话,活生生教人来回跑了两趟,耽搁了整整三日;抱玉怒火中烧,转过头去,头前那令史早就溜没影了。

两个朱衣吏在窗外唤:“走呀,食堂去。”

当直者闻声站起身来,朝着抱玉一拱手:“失陪了。”翩然而去。

阍吏一手把着门扇,一手朝外扬了扬:“请吧,二位。”

会食鼓还没敲响,六曹科房落扃上锁的声音已经此起彼伏地连成了片,先前的三三两两眨眼就汇成了一股嗷嗷待哺的洪流,推着抱玉和周泰往外走。

州司不像县里还有晚衙一说,也不像观察使幕府那样日夜有直;若无紧要之事,官吏一般只当半日差,午间会食后便可散衙归家,直到第二日晨起才会再来科房。

眼看今日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等到明日再去户曹。

余下半日,往返一趟定是不够用的,抱玉与周泰合计过后,决定在杭州驿对付一宿。

因抱玉官品太高、地位太显,这一宿便不得不住在下房;可下房只剩下了一间,这倒也没什么,因为周泰善解人意,表示若长官不弃,可教驿卒再添一床被褥,二人一室同眠,既温暖手脚,又省却一份额外的差旅之赀,两全其美。

薛县尉平日里看着通情达理,在这件事上却与时下的浮浪少年人一样,专在不该讲究的时候穷讲究——说什么自己眠浅,有一点响动便无法安睡云云——坚持自掏荷包,去邸店过夜。

“真搞不懂如今的少年郎!”周泰心里说,只得由她去。

翌日晨鼓才过,两人在街边买了几个萝卜虾皮馅的毕罗,揣在怀里,匆匆赶往户曹。等到毕罗消化得差不多了,头顶上的大太阳也将一身的寒露都晒干了,户曹的令史才姗姗来迟,嘴里哼着小调,幞头上的两脚一晃一晃。

一见科房门口还候着俩人,这人的小调就自发消了音,脸色跟着一青,接了文书便钻进房中,再没出来过。

周泰过去叩门,令史的声音没好气地扬出来:“敲什么敲!没看见门上贴着’勿叩’?参军没来,外头候着!”

周泰拉开一道门缝,将荷包亮在身前,像是举着一道专克尸变的道符,小心翼翼走进去。

再出来时已经不见了道符,道符换了变尸的一句话:

“疏浚水渠是漕务,与我们户曹有甚相干?这事理应归士曹管嘛!趁天色还早,你们赶紧过去吧,听说骆参军今日要去使府述职,错过了不定还要再等上几日!”

骆参军。

抱玉看向周泰,周泰点了点头。

司士参军骆复礼,按辈分是骆六的堂兄,俩人之间具体隔了几堂,那便不得而知了——骆氏枝繁叶茂,外人想要理清楚他们的族谱,实是有些困难。

士曹令史进去通禀时,骆复礼正陀螺似地在地当间转圈,手里掐着一沓文书,看一眼闭一眼,眉头紧皱,嘴里念念有词。

一听有人过来请款,骆复礼没好气地挥手:“打发了!”吸了口气,继续背诵细目。

他此刻实在无心理会闲杂琐务。

士曹掌城池营缮和工程勘验,本是六曹中的冷灶,裴弘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一来便要修运河,而江南段运河正始于钱塘,这便硬生生将他的冷灶给烧成了热灶。

这本是一件好事。骆复礼如今还不到四十,仕途上尚存几分雄心,若是能将此事做出些名堂来,官品也有望往上再晋一格。

只是裴弘这人实在不大好对付。他节度淮南时曾三次主持疏扩山阳渠——此渠沟通江淮,为漕运至今所仰——于水利事上门清,寻常手段糊弄不了,此为其一。

其二,郑业在使府的遭遇堪称虎口历险——问细目——听着便教人心悸!试问有几人能架得住过问细目?谁摊上谁倒霉!

骆复礼深觉自己倒霉,不想步郑业的后尘,这便临阵磨起枪来。

参军痛苦背诵,从头到脚散发着六亲不认之气,令史一时踌躇,虑及请款者来自丰海,正是骆氏寄庄之地,这便屏着呼吸,又小心地提示了一句:“来者是丰海县尉薛抱玉,说是要疏浚金沙河支流的隐渠,县里没钱,过来请一笔专款。”

一提丰海,骆参军果然转动脑袋,看了过来。

“你去告诉他,士曹的款子,就算是喂了狗也轮不到他,教他有多远滚多远!”

“……”

“还不快去!”

“诺!”

令史领会了骆参军的意思,滤去“喂狗”、“滚”等粗鄙之言,将原话整饰一新,转述给丰海二人:

“金沙河支流离着运河有十万八千里,疏浚隐渠也算是漕运,在你们家后院打口井算不算?既是灌溉农田,那便是地租的勾当,要找也该找仓曹!二位请吧,公务在身,恕不远送。”

·

回程是灰呛呛的路,灰蒙蒙的天,灰秃秃的枝头立着灰不溜秋的丑鸟,灰扑扑的一匹瘦马驮着一个灰头土脸的人。

秋风卷着尘沙,枯叶打着旋,抱玉迷了眼睛。

她边揉边想:这点事算什么,女子科举难不难?做官难不难?这都已经闯过来了,世上还有什么事办不到?若是官路那么好走,岂不人人都当了宰相?若是人人都能当宰相,那我薛抱玉便不当了,定是要去做另一件更难、也更有趣的事了!

再说,临行前不是已经有了空手而归的准备了么?来时两手空空,回时亦两手空空,没有任何损失。

也不是没有——除了往返两趟的草料钱,一宿的邸店钱,十来顿伙食钱,流水似地往外送出的荷包还有几日大好的光阴外——没有任何损失。

这都不算什么。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周泰见县尉瘦削的背忽地弓起来,一抽一抽,还以为她是吐了;拍着骡子上前,正欲问候,却见县尉猛地仰起脸来,嘴一咧,竟冲着迎面而来的风沙嚎啕大哭。

一片不长眼的枯叶误入县尉之口,县尉呸了几下,没有呸出去,索性咬牙切齿地嚼起了枯叶,嚎得更大声了。

周泰无比震惊,想好的安慰之辞全都噎在嗓子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有朝一日,我若为杭州刺史,就把他们都剁了喂狗!……咳咳……”

县尉的嚎啕里夹杂着一些美好的愿望,被秋风呛成了一连串的咳嗽。

周泰叹口气:“少府呀,少府!”

抱玉这才想起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人,自觉脸上无光,只好狠夹了一下薛太白的肚子,大喝了声“驾!”

主人方才嗷嗷大叫,薛太白竖起耳仔细聆听,以为是驴语抑或骡语;正新奇,忽然得了冲锋的号令,当下便意气奋发,尥开四蹄,长鸣一声,一蹿直入风尘之中!

周泰呆了半晌,后头高喊:“少府等等卑职!等等卑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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