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张凝滞的县衙上空慢慢蓄起黑云。
张婶面上焦急难耐,却支支吾吾,怎么也不说接下去的话。
“是为了我。”终于,垂首立于堂角的杜娘子开口了。她缓缓抬头,眸中血丝蛛网般蔓延,惨白面皮下似有幽火灼烧。
“竖瞒不过了,”她挤出一个似哭非哭的怪异表情,“他既走到这般田地,我又何必替他遮掩。”
话音未落,人已踉跄扑向张大娘。
张大娘红着眼框,一滴眼泪一下砸在了杜娘子手背上:“秀琴呐!”
“张家多取的伤药,是为杜老大备的。”杜娘子温柔地拭去张大娘的泪,平静地看向蒲老大:“我和张婶说,杜老大醉酒走夜路,掉进了路边坑里,被树枝划了道血口子。
我家没钱找祁老大夫开方,看到张大哥在喝止血药,就求她匀些药渣,谁料……”
她喉头一哽:“谁料婶娘心疼我,怕杜老大见药不好拿我撒气,竟自掏腰包配了新药,还诓我是用剩的。
辛苦婶娘了,如此照顾我,还要为我遮掩。”[1]
她朝张大娘深深一拜,身形如蒲柳纤细,起身后却腰背笔直坚定,旧日秀才千金的风骨自嶙峋肩颈透出。
张大娘掩面转向一边,深深叹息:“没事的,我知道,不是你……”
邻里二人交手相握,眼中满是对彼此的感念与心疼。
堂外唏嘘声渐起。蒲老大屈指叩响身侧木案,闻道:“杜老大受伤可是八月廿八?”
杜娘子:“是。”
“伤在右臂?”
“是。”
“真是摔倒后被树枝划伤的?”
“他是如此说的。”
两人有来有回、一板一眼地问答,急得旁边的梁猴儿浑身难受。
“不是,都这么多天了,你就没觉得杜老大有什么古怪?”他心急打断,瘦长脸上兴奋潮红:“树枝划的和簪子刺的,伤口形状可不一样吧!”
杜娘子不说话了,她双唇紧抿,眸中火光倏然熄灭,化作另一种坚定。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气息,此后任凭蒲老大如何喝问,杜娘子始终不听不答,犹如樽泥塑木雕般纹丝不动。
“杜娘子,”梁猴儿后悔自己的莽撞插话让场面陷入僵局,慌忙劝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官司!你纵不念自身,也要为孩子着想啊!”
虬髯族老闻言也拄杖起身,杖首直指杜娘子眉心:“咱们溧水县里可容不下利欲熏心、残害乡里的人!”
一唱一和,软硬兼施。杜娘子的目光终于慢慢聚焦。
腕间佛珠松垮下坠,她倏然抬头,枯槁面容裂开一道凄楚笑纹:“可我的团团……也不能没有爹啊!”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仿佛一记极大极沉的鼓,重重捶落于在场所有人的心尖。
为人父母啊!
蒲老大叹了口气,抬手止住人群喧哗,又朝付春山递个眼色:“春山啊,你去杜家走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留下。”
后者领命,当即疾步离去。
从青鱼街到西坊杜家,往来需要大半个时辰,但堂内堂外,大家都在沉默地等待。
线香袅袅,黑云涌动,像是酝酿着极大的风暴。
空气中弥漫着雨前特有的潮闷,就在几位族老面上露出明显的疲惫时,付春山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他拎着一个染血包袱,大步踏入堂中,布帛展开刹那,血腥气混着霉味直冲人鼻。
“这是在杜家里屋找到的部分血衣。”他用刀尖挑起一团污浊布条,斑驳的鲜血印记不太新鲜,像是过了六七天的陈血:“另有此物——”
木盘撞击声当啷作响,一颗珍珠滚落其上。圆润莹白的海珠染血,失了精致,平添几分可怖诡谲。
柳家丫鬟胡桃“呀”地惊叫出声:“这,这是娘子簪子上丢的太湖珠!”
“胡桃,你说什么?”柳小娘子还有些愣怔。
“娘子,这是您那赤莲蟠凤金簪上的珍珠呀!老爷当初说过,簪子上嵌九颗太湖珠并一颗石榴红宝石,取的就是您和李姑……”她突然打了个磕巴,不自在地含糊过去:“反正,反正就是个好寓意。”
几乎是胡桃出声的同时,裴烬玄衣翻卷,自怀中取出一个布包,上头折角与付春山交予他保管的时候别无二致。
白帕展开,里头依旧是那支金簪。只是彼时一众衙差糙汉不通钗环发饰,才没发现其上异样。
如今细看打量,金簪侧边缺珠处凹槽赫然,与盘中血珠严丝合缝。
“杜娘子。”蒲老大声沉如铁,“你曾说这簪子是在关押你们的地方拾得的!”那上面的珍珠,怎么会跑到杜家去?
真相呼之欲出,堂内堂外皆是一片骚动,这杜老大!
密密压压的铅云堆积,压得白墙黛瓦都泛了青灰,晦暗下来的公堂中点起了灯。
周行露端坐于后堂,兀自垂眸思索:如果绑匪真是杜老大,那么案件中的很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比如为什么绑匪对柳沈两家的情况那么了解,动起手来轻车熟路?
因为杜老大自小在县里生活了几十年,杜家未败落时,杜柳沈三家常有应酬往来,连师姨娘去的秘绣楼,都在他家转让出去的书铺四味书斋隔壁。[2]
再如为什么事成之后贼匪没有杀人灭口,而是将人扔在虎豹山自生自灭?
因为杜老大虽好赌成性,但说到底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不敢直接害人性命。
又如——
柳小娘子开口:“怪不得那绑匪手上的茧子长得如此奇怪!还有他穿的云水缎!”[3]
指尖掌心带茧,是烂赌鬼徒手摇掷骰盅多年留下的痕迹!
用料不错但款式纹样陈旧的缎面衣裳,是家境败落后杜老大骄习难改的空架子!
倒是杜娘子此番上堂为示郑重,特意将压箱底的场面衣裳穿了出来。同样素雅柔软的云水缎,反倒为杜老大的罪行另增一份明证。
一个个细节浮现串联,堵塞的思路一点点打通,可……杜老大为什么要绑自家娘子呢?
“好个夫妻情深。”自觉脱身的沈大夫人甩着帕子说风凉话:“一个绑人,一个藏赃,倒是天造地设。”
杜娘子身形晃了晃,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在场不少人怀着和沈大夫人一样的想法,财小伍压低声音和廖娘子咬耳朵:“照我说啊,杜娘子估计也不干净。
听说刚找到她们的时候,那簪子被杜娘子擦得干干净净地藏在袖子里,要不是裴少侠明察秋毫,估计就要被她混过去了。
你说她拿簪子干什么,是不是想帮自家男人隐瞒?再说这案子东绑一个人,西绑一个人的,又要去拿赎银,又要看管人,我看光杜老大一个人也成不了事。
嘶!廖娘,你干嘛拧我呀!”
财小五吃痛轻呼,委屈地揉着自己泛红的胳膊:“我又没说错。”
“你可消停点吧,别红口白牙地就污人清白!”廖娘子看着孑然一身立于堂中的杜娘子,美目流露出些许同情与不忍:“她之前过的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没证据的事儿,你少瞎猜!”
众人注视下,蒲老大虎目圆睁,严肃发问:“杜家的,我且问你,杜老大做的这些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可有帮他?”
孱弱妇人垂下眼,还没来得及答话,张大娘先急急开口帮忙辩解:“不是的!秀琴前几日根本没出门,怎么会帮着杜老大呢!”
“张婶莫不是闲来无事彻夜盯着,”沈大夫人阴阳怪气地冷笑:“不然怎能保证杜娘子不会夜半出门?”
“你闭嘴!”张大娘狠狠啐了她一口:“再如何也轮不到你个丧良心的看热闹!”
喝退面色涨红的沈大夫人,张大娘才回过头来继续解释:“蒲老大你也知道,我们两家住得近。
我老婆子用大半辈子的清白脸面作保,柳沈两家出事的时候,秀琴可是一次都没出去过,晚上也是如此!”
她搓了搓自己的衣角,努力把事情说得简洁明了:“我家大郎摔断了腿,我怕他起夜不方便,就刻意睡得轻了些。
上月下旬有虚云禅师的祈福法会,秀琴侍佛虔诚,朝暮课诵,彻夜不休。杜家的木鱼声连着数日自亥时响到次日卯时,不光是我,左邻右舍皆可作证!”
这话一出,堂外果然又有几人应和,皆是家住葫芦巷的县民。
原来,从上月二十开始,杜家邻里们都曾被杜家彻夜不停的诵佛敲击声扰过清净。
然而心思质朴的乡邻们都对杜娘子心怀同情,体谅她是关心则乱,便谁都没有上门挑刺阻止。
没想到这番好意忍让,竟能为杜娘子留下证明清白的一线生机。
这大概也算另一种佛祖庇佑吧!
张大娘轻拍杜娘子的手背,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蒲老大,秀琴自从嫁到杜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们都知道。
说句不好听的,就杜老大那种没良心的货色,就算真有荣华富贵的机会,也不会想着拉扯他婆娘。
这次的事情,秀琴是真的不知情!”
如此一番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蒲老大微微颔首,显然是听进去了。
然而老谋深算的大都头心细如发,思索片刻才再次确认道:“张家的,你仔细想清楚,八月廿八的申时三刻,八月三十的亥时一刻,八月三十一的申时前和子时后,杜娘子都在家中?”
这四个时间分别是柳、沈两家收到两封绑匪信的时间和真凶能去北城门破宅取赎银的节点。
正如周行露和裴烬讨论时所说的,这次绑案节奏极快,非单人能力所及。
而据柳小娘子、师姨娘的描述和最后发现她们的地方,绑匪应是赶在事发前,将她们送出尚未戒严的城门,藏在虎豹山附近的废弃山洞或屋舍里。
而从两人被掳的地方到虎豹山,来回起码要两个多时辰。
细算从人被掳走到第一份绑信送达各家的时间,不难发现,城里定有人是绑匪也就是杜老大的同伙!
而如果这同伙是杜娘子,那么她在那段时间内,绝对无法留在家中。
“在家的!”张大娘肯定道:“八月廿八那日,我记得真真儿的。团团刚走没一天,我怕秀琴一个人待着太难过,就想去看看她。
结果正好碰见她在院里腌咸菜,我们一起说了一会儿话,等我走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按如今的天色,太阳落山的时间起码要在酉时一刻之后了,而柳家早在申时三刻就收到了消息,如此看来,确实不可能是杜娘子。
“还有八月三十一晚上,三更梆子敲过,有只野猫打翻了我家院子里晒鱼鲞的竹箩,闹出好大的动静。
我起身去收拾的时候,正好看见秀琴还在跪经。”烛火晃动中,人影佛声清晰可闻。
有了张大娘的力保,蒲老大看向杜娘子的目光温和几分:“杜家的,那你说说杜老大为什么要绑走你?
你又可否知晓,他的同伙是谁?”
朱红门外卷起腥风,‘明镜高悬’金字匾额下,记录案情的文书讼纸被吹得簌簌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