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柳酒馆。
廖娘子是睡眼惺忪着来给两人开门的,若不是第一眼就看见了周行露,估计这泼辣大胆的老板娘能直接把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们赶出去。
而现在,廖娘子只是盯着他俩看了一会儿,就开门把两人放了进去。
一碟子炒得喷香的松子仁,一小坛清澈柔和的桃花露。
“来,说吧!这怎么回事呀?”廖娘子大剌剌地坐在他们的对面,问着知心姐姐的话,摆着山寨大王的谱。
“还是案子的事儿。”周行露抿了口温酒,缓缓开口。
裴烬没有说话,他看了周行露一眼,还是那副死不开口的闷葫芦样。
“什么案子?那不就是杜老大嘛!真是丢了他八辈祖宗的脸!”廖娘子显然也没想到此事还有后续。
她还和很多人一样,觉得前几日堂上审得非常清楚明了,罪魁祸首就是杜老大。
“不过话说回来,团团还没找回来。”摇扇的手一顿,美妇人额前花钿像一簇旺盛的狐火:“杜老大的同伙也没什么消息,听说蒲老大他们都把附近几个县里的那群赌棍翻个底儿朝天了,也没发现是哪个糟心玩意儿和杜老大狼狈为奸!”
周行露揉了揉额头,苦恼地轻嗯一声。正是如此,她才觉得可疑。
廖娘子见两人看起来都不太想接话,气愤地自顾自说下去:“不过杜老大自己作死,带着团团干什么啊!我可不信,平时都没管过孩子的人发达了还能想着她。”
突然,她脑海中浮现个荒谬的想法:“等等,听过隔壁县……不会是……”
周行露没给廖娘继续瞎想的机会,直接揭晓了谜底:“隔壁县那群人贩抓到了。”
且经查验,就是大通赌坊的老板和这帮无良奴隶商们搭上了线,约定低价转卖给他们一批新鲜‘货’。
两方消息一对,在结合阿生之前说起在葫芦巷的见闻,杜老大八月廿七那日从家里带走的恐怕不是什么‘大包袱’,而是被打晕的女儿团团。[1]
她不是跟着杜老大去过富贵日子,而是要被不争气的爹抵给赌坊,转给人贩。
“这杜老大做得也太绝了吧!”廖娘子惊呼,“连自己的女儿也不放过,那团团现在……”
周行露摇了摇头。
赌坊老板交代说,杜老大原本确实约定好在八月廿七将孩子交给他。然而等到了时间,杜老大却始终没有出现。
也不知这狗爹是良心发现,带着团团一起跑了,还是没了银钱压力后,随手将女儿扔在某处。
“真是作孽啊,一下子害了三家子人。”了解完情况,廖娘子唏嘘不已。
“三家人?”周行露听见她的呢喃,不解地偏头。
“可不是。听说柳小娘子在解除婚约后心灰意冷,已经放言要十年不嫁,待能独自扛起柳家门楣后再招赘。
而前天晚上沈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说是师姨娘知道自己被下药的事后,想去找沈大太太讨个公道。
谁知沈老太太出面,不顾众人反对力保下了怀孕的沈大夫人。师姨娘本就体虚,心绪激动之下,孩子就没保住。
沈大太太还趁机落井下石,揪着师夫人这回让沈家出了那么大一笔赎银的错处,又借口自己需要安心养胎,把胎刚落尽的师姨娘撵到北边庄子去了。
听说她被送出门的时候,身边就带了一个小丫鬟,这一去,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呢!”
如此说着,美艳老板娘狠狠撕了帕子:“怪不得都说最最薄情负心郎!
沈书琮那个老瘪三,长得人模狗样,怀着孩子的时候把人当个宝,现在孩子没了,他连自个儿的女人也不敢护!
这算什么?还不是他自个儿不中用,妒心婆和中山狼,合该配一对!”
这话说得有些刻薄,可见沈家这无情无义的作为真是把廖娘子气得不轻。
周行露不知在思索什么,没有接话,倒是少年侠客握剑的手紧了紧,好似又生出几分路见不平的意气。
“要说这事也怪,沈家内宅都那么多年没动静了,这几天却一个接一个,难不成那娘娘庙真就那么有用?”廖娘子继续闲扯。
话音未落,却见周行露和裴烬“唰”地一下站了起来。
“水月禅寺!”两人对视一眼,周行露率先开口。
裴烬点点头,刚想伸出手把人一起带走,又顾及地停在半空。
“我没关系。”少女言简意赅,直接扶上对方手臂。
一阵凉风拂过,拂柳酒馆里,再也没有两人身影。
“哎,还没给酒钱呢!”看着才喝了一半的酒坛子,风情万种的老板娘努努嘴,又忍不住露出一个轻松的笑。
这事儿总算要有个结果了!
***
溧水县西郊,虎豹山如伏兽踞守。
古木虬枝蔽日,青苔漫过石阶,本是少有足迹踏寻的地方,却因山脚有座香火鼎盛的水月禅寺而多却了几分人气。
因为最近几县的风波,水月禅寺里的香客少了不少。周行露和裴烬赶到时,便只看到一间空无一人的客舍。
檀香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攥着扫帚的小沙弥无措地站在一旁,双手合十,一问三不知。
周行露仔细搜寻了一番,才在墙角找到一只孩童遗落的草编蚱蜢,客舍外柴堆深处,半件破衫随意团着,像只蜷曲躲藏起来的灰白花狸。
显然,他们晚来了一步。
抚额懊恼之际,“露姐姐!”一道响亮神气的声音从墙头传来,阿生攀着老树枝桠纵身跃下,衣摆还沾着苍耳。
“阿生!”周行露惊喜地转过身,知晓他定是跟着三人中的其中一个来到此处,直接问道:“她们去哪了?”
事态紧急,阿生也没多言,直接指了指东南方向。
“一驾马车四个人,轮印是往安吉州方向!”
与此同时,建康府通往安吉州的官道上,一辆乌篷青盖马车碾过夯实的沙土地面。
车厢内,身形瘦削的妇人怀里搂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怜惜地摸着她细软濡湿的黄发。
“团团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团团没事……别担心。”小姑娘半闭着眼,乖巧地蹭了蹭妇人衣襟。
虚弱软糯的声音掩不住疲惫,她咬着唇,小小的脸蛋泛着不正常的酡红。
妇人看得眼眶一酸,强忍住眼泪:“好,团团真厉害,等下个镇子我们就去找大夫,吃完药就不难受了。”
少有人来往的官道上,马鞭高晃,快速旋转的车轮碾过枯叶,静谧中带着急迫。
突然,车帘被一阵疾风掀起,棕马长嘶,扬起前蹄。
团团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着,似惊慌的幼兔一把抱住身边人温热的腰。
“团团!”清泉撞石般的熟悉女声截断前路,掀飞的车帘露出少女温和的笑脸。
小姑娘紧闭的双眼慢慢睁开,刚想惊喜地扑过去,却被妇人死死按在了膝头。
“周娘子,裴少侠。”妇人目光定定地看着拦下马车的两人,眼中带着冷意。
晨光斜切过她半边脸庞,将眼尾细密的沟壑都浸在阴影里。
“秀琴姐。”周行露对着身体紧绷的一大一小颔首,语气依旧温和冷静。
没错,妇人正是大家以为已葬身鱼腹的杜娘子!
谁都没有先开口,两方肃然对峙之时,只有团团仰着迷惑的小脑袋,在自家娘亲和露姐姐间打转。
敏锐直觉让小姑娘察觉气氛有异,便只敢小声地与眼前人打招呼:“露姐姐,大哥哥。”
周行露安抚一笑,解下腰间装着芝麻花生糖的荷包,待小姑娘双眼放光地羞涩接过,杜娘子才慢吞吞地从马车上走下来。
青布车帘垂落的刹那,隔绝了孩童与外界的视线。
少女清泠泠的目光看向杜娘子,缓缓开口:“秀琴姐,你可把大家骗得好苦。”
杜娘子不自在地撩起耳边碎发:“周娘子,我也是走投无路。可要是我还留在县里,单凭杜老大做的事情,我们娘俩都不会好过。
我,我知道我这样不对,但好不容易大难不死,你,你能不能当作没看见,放我们一条生路……”
看妇人依旧不撒口,周行露柔和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你一走了之倒是干净。可惜张婶为了救你淋了大半个时辰的雨,回去便生了风寒。
昨日有人来看杜家院落,她拖着病体也要出去阻拦,说万一团团找回来了,还能有个落脚地。”
少女的语调清浅平稳,说起还被蒙在鼓里的张大娘,让杜娘子心中酸涩发紧。
沉默半晌,她才僵硬接话:“是我对不住她,我不知道杜老大连祖宅都卖了。可我还有团团,我不能留她一个人啊!”
妇人嗓音干涩,话里充满一个母亲走投无路后的挣扎与无奈。此情此景若是发生在当日公堂,怕是又能激起许多人的同情。
“是吗?”周行露却轻轻笑了一声,绵密轻盈的日光落在她浅褐色的眼瞳里,像块冷漠薄凉的水晶,“我可没说来看屋子的是新房主。琴姐姐怎像早就知晓杜老大已在月前将祖宅出售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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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觉自己踩中对方的言语圈套,杜娘子扯扯嘴角:“这有什么稀奇的,杜老大欠了大通赌坊那么多钱,总要找门路填补的。
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就剩一座空屋,他又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逃跑前怎会放过……”
“那簪子不也放过了吗?”少女反问,心绪缜密逐个击破:“若杜老大一开始就想捞笔黑钱远走高飞,怎还会惦记团团那几两卖身银?除非……”她尾音拉长:“杜老大根本没想走,抵押女儿卖掉祖宅,不过是筹措继续翻盘的赌资!”
垂于身侧的手迅速收紧,杜娘子抬起头:“我不懂你的意思。”
周行露没再给杜娘子回避的机会,她直直对上瘦削妇人那双飘忽闪烁的眼睛:“不懂没关系。秀琴姐既称杜老大才是绑架案的真凶,那我有几个疑问,还想请秀琴姐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