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时前,阿纳鲁在执政官萨尔举办的私宴上,签署了一份文件。
说是私宴,宾客真的只有他一人。
萨尔·艾德林向来都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憨厚面貌,没有一点架子。他选了自己府上,平时独自用餐赏景的落地窗旁,招待这位新就职的驻防总司令。
窗外狂风暴雨,室内暖意融融,带着蜜蜡香料气息的昂贵木柴在壁炉里开裂,噼啪抖动。火光侧衬着执政官的笑脸,半明半暗。
“你父亲怎么样?唉,他以前同我关系很好……圣玛丽安娜医院那边,总和我提起你们父子兄弟的情深。”萨尔从男侍托盘上接过酒瓶,亲自打开。
阿纳鲁沉默下来,也随他一笑,暂不发话。
“别误会。即便我知道点什么,也会当什么都不知道。”萨尔想站起来倒酒,却发现自己身矮手短,必须绕到桌侧才行!侍者一看,忙把杯子捧过去。
“您消息真灵通。只是些探病的琐事,不值一提。” 阿纳鲁不置可否。
“兄弟阋墙嘛,自古以来都是一样。说实话,你们家族理事会内部,不少人都被莫伯斯打压过,都盼着你掌握实权,好一起分食他的资源。”萨尔比了个邀请品酒的手势,“毕竟你路数干净利落,比那爱吐口水的家伙强多了。”
接着,他将话题挖深延展,抛出橄榄枝:“我的派系愿意支持你。你稳赢!他那种人,越是心高气傲,就越容易走错路。就像那群激进的白精灵。你也看不惯他们吧?可见,咱们天生就该站在一起!”
“军部自然同联邦站在一起。”
萨尔坐下来,由侍者为他整理餐巾,并递上一份火漆封口的文件袋。萨尔示意阿纳鲁拆开看:里边是对他紧急决策和调度权限的进一步放宽。
“联邦也离不开军部。这些,都是我从元老院争取来的。有我在后方作保,你就可以放手施为!”他眯起眼,满脸的肉褶都在堆笑,“议事时若有人阻碍你,我有办法让他们束手而归;莫伯斯如敢跳脚搞小动作,我亦能替你好好敲打他!”
阿纳鲁压下心惊,面上不动,却可见皮肉紧绷:“承蒙关照。我赴前线督战,后方确实需要您坐镇代劳……但凡联邦所需,蒙格马利家必不辱使命。”
萨尔并不急着谈条件,而是开始东南西北地聊天。等吃完一顿饭、喝下两瓶酒,才命人呈上另一份文件。
《战时边境物资采购与周转方案(补充)》。阿纳鲁瞥过一眼,放轻呼吸:
文件确立了几个垄断合作商,并罗列了“物资采购清单”和“紧急备用金”项目,给出粮食、医疗用品等物资的预算开销和报账条款。
东部边境战事突起、交通不便,军队和边民们必将认为物资稀缺,需要高价收购,或需跨州运输,所以价格暴涨貌似合理。
他继续看文件,发现所涉金额高达数亿,还要以“军部驻防”为名义自上而下执行——光这一个签字,就能调动超过三个州的年财政收入。
说白了,就是要拉他一起哄抬物价、从中贪赃!难怪放宽了那么多权限。
屋里变得静而压抑,只剩炉火和窗外暴雨的声音,每一道雷都打在他心上。
这一步走出去,今后将再无回头的可能。
执政官的声音仍在循循善诱:
“一点小账,滚出大钱!即便抽成对半分,你……军部也能拿至少三千五百万的翻倍利润。况且,还列入了蒙格马利的产业。这之后你投资军备,我充盈国库。全都是为了联邦!
“财政署那帮人只看数字平不平,谁去管你一瓶水标五十晶币是不是太多?人死了、货没了、账对了,这就是完美的生意,你应该明白?
“等你签完,我们把方案在联合会议带过,再返给各州各行的代表,走一下过场,就成了!这关头,没人敢质疑军费!
“放心,边境那儿有人对接!即便出岔子,也有替罪羊顶上。”
侍从递上签字笔,放在阿纳鲁手边。而他的右手垂在桌下,不自觉地发抖。
萨尔见他仍在犹豫,继续起身倒酒,同时抛出另一个暗示:“说起来,当年你们家族的变故,我一直感到遗憾……你母亲是善良的人。唉!可惜那时我还未坐上执政官位置,否则定不会让那样的悲剧发生。”
阿纳鲁动了下眼皮。手不抖了。
“你尽管放手彻查和清洗,我会动用所有资源帮助你。霍桑家那老东西,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手段还是值得信赖的。有我们在背后,放心好了!”
阿纳鲁终于抬起头,意识到:无论外界风评如何,萨尔执政官这位置不是白坐的。
这是一位真正的棋局老手,每一颗子都落得深思熟虑,落下便成定局;看似给人留有选择,实则无论怎么走,都会走进他的阵营。
“这杯敬你。接下来,你会发现比军功勋章更诱人的东西……又或许你早已发现。”萨尔观察着他的神色,点头笑道,“你是聪明人,我没看错。”
“再一杯敬国家,让联邦继续伟大!”他和阿纳鲁碰过杯,双双饮下酒,酡红着脸,“今后,我们资源共享,哈哈!大家平时也举办不少私宴,当然,不用像今天这样正经!欢迎你随时过来找点乐子。”
萨尔没有在这件事上多谈。阿纳鲁也听不进去了,因为他喝了太多的酒,几乎是有史以来醉得最不清醒的一回。
……
不明不白的,他忽然在这个时候想起加茜娅。
想见她……想哀求她无条件的吻。
那是个湿漉漉的雨夜。
说不清是谁的胳膊和腿弯,缠着谁的脖颈不放,也记不得是谁的手拧着谁的腰,束着谁的腕,热腾腾滚落汗珠。
唇舌津液,遍体烧灼,连心脏脉搏都绞成一团,掀起无数蹦跳的潮汐。
两头迷茫苦闷的灵魂,翻滚撕咬着;一个在摸寻信仰,一个丢弃了它。
加茜娅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脑子里还残留着宿醉的眩晕。
她眯着眼转动脖子,看到自己正躺在陌生房间的床上。
半透明的白纱窗帘垂到地上,安静不动。帘外是个露天阳台。阿纳鲁关了玻璃门,背对她,正在抽烟。他上身只披了件大衣,露出斜撑着栏杆的手臂,不知在想什么,也半天不动。
加茜娅慢慢地恢复理智,知道昨晚大概发生了点事。
她先是有点懊悔,懊悔自己的不清醒,否则那是偷窃书房钥匙的绝佳机会;随即转念一想,又觉得没所谓,反正这世上的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床头矮几上放了一套茶壶茶杯,加茜娅给自己倒了水,有点烫,用舌头沾着,一点点喝了。她又去盥洗室洗了把脸,然后赤着脚踩上地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探索这个卧室里的各种事物。
阿纳鲁早就听见了动静,转头看她。
加茜娅在打量置物架和柜子,时不时地拿起个摆件玩玩。她抽出一本书,刚翻开,指尖就停留在扉页上。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低下头又吸了口烟,在旁边茶几上按掉,进门。
“为了联邦的荣耀。愿吾笔有据,吾刃有度,吾心无愧。”加茜娅将扉页上意气飞扬的钢笔字念了一遍,笑着问,“这是你读书时候写的?”
“嗯。”
他从背后搂住她,她靠着他的胸膛,向后伸手去抚他脸颊,下巴上一片短刺的触感。周身是清晨的凉意和淡淡烟味。隔着她的一层睡衣,两人体温和心跳又贴到一处。
“现在时间很早。你比我想的还睡得少。”阿纳鲁闭上眼,下巴搭在加茜娅肩颈上。他们轻轻摇晃,悄声细气地说话。
他问她为什么喝酒,她也这样问他。都说是为工作上的事烦心。
“我帮你请了假,中饭后再出门就行。”阿纳鲁轻描淡写地说着,“其实不去也行……以后都不去也行,看你怎么想。”
“我没想好。”加茜娅随口带过,又反问他,“你刚才在阳台上想什么呢?”
“我在看庭院,想以后种点什么。你喜欢种什么?”
两个人躺回到床上,加茜娅靠在他怀里。她开玩笑一样地打趣:“你送我什么,我就喜欢什么。琉璃花就很好。”
他侧头看着阳台,想了想,叹口气:“那晚上也太亮了,睡不着觉。”
“借口。你不会是嫌贵吧?”
阿纳鲁什么也没说。加茜娅仿佛听到一声轻笑。
又贴着安静片刻,他忽然不经意地提起:“对了。我听到了一些传闻,有关你和莫伯斯的。”
“是那天詹姆斯截获的信吗?我连内容都没有看过!你可不能冤枉我。”
加茜娅绝不上他的当。她只说自己应该知道的,并且还演出猜测的表情。
“算了。”阿纳鲁叹气,吻了吻她的头发,“等你想说再说吧。”
两人聊了会儿天,滚作一团,又聊天。不知怎么说到各自以前的事。是因为加茜娅感慨,他是个少见的尊重她想法的大人物,然后阿纳鲁做的解释。
“小时候,我经常恶作剧……”他这话一出口,加茜娅就笑了。
“少将大人,这不像你啊!”她掐了把他的脸,被他拿开手。
他继续说:“有次,我对家族里的几个姐妹下手。其实就是放了虫子在她们梳妆盒里。结果被我母亲打了一顿,说我干了天底下最坏的事。”
加茜娅又笑,在他怀里滚过来滚过去:“就这个?”
“我不服气,说,她们什么也不会,什么都没我强,有什么可尊重的?说实话,这想法是父亲教的。然后……又被打了一顿……很好笑吗?”他有点无奈地看着她。
加茜娅捂住嘴:“你继续!”
“母亲很生气,说,如果我以后不尊重女人,就不会得到所爱,就像她和父亲一样。”阿纳鲁说到这里,沉默一会儿,“后来母亲走了。我知道,其实自己才是对的,有些人的确不值得尊重。当然,他们也不在意我的想法。
“只有掌权者,才能保护身边的人。可惜家里的那么多政治资源,早就倾斜培养维多尔和莫伯斯,我只能另谋他路。”
加茜娅顿悟:“原来你是为这个去的军部。”
他闭眼埋在她颈窝里,点点头,又问她:“我的故事说完了。你的故事呢?”
加茜娅一僵,很快放松下来,张口就开始瞎编。
“别编了,你这样子骗不了我。”阿纳鲁打断她,随即又立刻安抚,“别紧张,加茜娅,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愿意等着,等你想开口的那天。”
他这时终于露出些自傲的神色:“你是什么背景都无所谓,也不用害怕。我可以庇护你,只要你肯安心留在我身边。”
加茜娅趴在他身上,面对面地和他贴着。她的眼睛很动人,睫毛弯弯,笑着凝望他的时候,简直要勾魂摄魄般,钻进他的头脑和心脏,然后便天翻地覆,山崩堤溃。
自己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投降,才说的那些话。他想。阿纳鲁,你真是堕落了!堕落也没什么不好。
加茜娅也觉得自己有瞬间的迷惘:“说真的,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多早算好?”
“大概……五岁的时候?”
“五岁?那时候我只会欺负你。”
她一笑,摇摇头:“还是不要了吧。”
“现在也不晚。”他笑意加深。
“嗯,不晚。”她说完,敛下睫毛,亲了他一口。
那晚之后,他们就正式一起住了。但加茜娅保留了自己原来的房间,每天固定时间躲进去“读书”,实则继续监听着黑蔷薇工厂的消息。她很希望能继续听到点什么,可是又渐渐有种不想再知道的念头。她下意识想忘记那晚的鲜血。
耽于安逸——加茜娅明白这种想法的危险性。她继续保持着看新闻、剪报纸的习惯。隔日就看到黑蔷薇工厂的爆炸新闻,上了中州日报的头版头条。
果然,死了一个托马斯,还会安排新的人继续掩盖事实。该杀的人,简直杀不完……
加茜娅的心冷了下去。
阿纳鲁这时候走过来,看到她在剪报纸,收藏到几个小铁盒里,就坐下来帮着她一块儿选,一块儿聊。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对政坛的事都很了解了。原来不光有资源署的耳目消息,还每天批阅这么多文件。”他现在很会开玩笑。
“你别这样折了裁,我讨厌毛边!”加茜娅有点烦躁,把剪刀递给他。
“好好好。”阿纳鲁拿起剪刀,仿佛变成一个脾气顶好的先生,家里太太打个响指,他就能立刻掏出地图说“请指示”,要往哪个方向走,绝不偏离一度角。
晚上睡觉,加茜娅把枪放枕头底下,被他警觉摸到、吓了一跳。结果还是依了她的要求,自己也逐渐习惯这种危险刺激的睡法。
早上醒来,他就看一会儿加茜娅的脸。床边的白纱窗帘,被风吹得轻轻鼓起,弧度圆柔,和他的心一样丰润喜悦。
阿纳鲁还给她安置了新的试衣间,又添了许多昂贵的首饰衣服。其中就包括,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加茜娅被车子蹭坏的那款裙子。
“你竟然记得?而且还有办法弄到同款。”
“钱到位,停产十年也能重做……我听他们说,早该这样替你安置。”
“因为他们,不是因为我?”
他堵住她的嘴,用力地亲了半天才分开,然后就低头望着她笑:“明明是为了你才学的。以后有什么喜欢的,都告诉我。很多事我现在不了解,但时间还多,我们慢慢来。”
加茜娅换上那条珍珠白绸缎宽摆裙,在他面前转了几圈。裙花散开,轻盈得像是要乘风飘去。
他很高兴,始终含笑。
她摸摸裙子,脸上也笑着,心里却莫名地有点难过。
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他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