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茜娅停住脚步,手摸上腰间的枪把,回过头。
拉斐尔坐在屋檐上,一只手搭着曲起的膝盖,一条腿放下来轻轻晃荡。他穿着束身的黑袍,大半边脸被兜帽阴影遮住,下巴上有可疑的暗红液痕。
咔啦,咔啦,揉塑料纸的声音。他又在嚼什么糖。紧抿着嘴,只有下颌微动,半歪斜地抬头,从帽子阴影里显出两点银光,用一种陌生的视线打量面前这个人类女子。
毛骨悚然。加茜娅暗道不好。
刚才在诊所的时候,她向洛瑟打听过拉斐尔的下落。洛瑟只说他最近常来,但看着心情很差,一来就问“加茜娅在不在”,问完就走,也不像平时那样碎嘴。
看来,他是专门在此处候着她。
拉斐尔忽地消失在屋檐。下一秒,他站在离加茜娅三步远的地方。
离得近了,加茜娅看清他灰暗的皮肤上印着飞溅状的血迹,从颊侧一直斜向上散开;还有一些零星的血点子,各处都有。
“要等你单独出现,可真不容易。”他木然地盯着她,语气没有起伏。
“好久不见。你的脸上怎么回事?”加茜娅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拉斐尔闻言,眼珠子向下转,头没动,抬起手,掌心像是要刮掉皮肤那样用力地抹一把脸,抹得鼻子都往旁边歪。
脸上血渍更多了,好像本来就是红皮肤一样——因为他手上的血也没有洗。
“加茜娅,我来向你汇报任务呢。”他咧起嘴,露出森森的牙,“没想到那个化工厂都不用我出手就炸了。你说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死在了爆炸里,另一个我已经杀了。顺带,当时在场的都杀了,这样保证不会搞错人。”
“什么?”加茜娅以为自己听错了。
“就是中州日报社啊。不出意外,明天你就会看到新闻了,但恐怕只有别家的报道。”
加茜娅不由后退一步:“无差别杀戮?你?你疯了吗?”
“对啊。我本来就是疯子嘛!你现在才知道?”拉斐尔漫不经心地转了下脖子,发出“咔哒”一响。
他又往前走两步:“我真是小瞧了你啊,加茜娅……每次我问你和那家伙的关系,你都说,只是‘业务往来’而已。这下好,我几天不在,现在都往来到家里,往来到床上去了?既然你这么随便,给我的奖励也该是上.床吧?”
加茜娅继续后退,呼吸错乱地盯着他。
“早知道,之前刺杀的时候就认真一点了!”他笑起来。
刺杀?
过了数秒,加茜娅反应过来,拉斐尔说的,竟是之前在剧院外停车场的那场枪案!
“那个刺客居然是你?为什么?”
“我的名气大嘛。收人钱财,替人卖命罢了。”他耸耸肩,“上次是看到了你,才慢一拍。不过放心,我下次出手,可就不会犹豫了。”
“不,你不会杀他。军部现在是暗精灵的保护伞。泽诺、萝拉、艾莉……都得指望他的支持,才能留在中州‘安全区’。”她保持着理智,一条条分析。
“暗精灵?”拉斐尔哂笑,“他们死活关老子屁事!”
加茜娅笃定地摇头:“你总喜欢撒谎,拉斐尔。你做不到那样无情。”
“撒谎?亲爱的,这应该我问你。”他一顿,慢慢地走上前,“我之前是不是对你太好了?好到你可以同时劈腿别人?”
“冷静点!”
“可以跟别人上.床,不可以跟我?*的,装什么**……”拉斐尔一把抓住她扬起的手,紧攥在半空不松开,“又来这招?*子……”
加茜娅沉下了脸,但抽不动手。
对于拉斐尔说的一连串脏话,她并不感到意外,毕竟这符合他的个性。她只是没想到,这些污言秽语有一天会全砸在自己身上,怎么下流怎么来!
他骂了半天,骂累了,直着眼喘气,继续靠近。
加茜娅的另一只手终于拔出枪,顶在他胸口:
“这是猎魔枪,可以穿破魔法屏障。你最好不要继续往前走。”
拉斐尔怔怔地低下头,盯着“银小姐”漂亮的枪管:“你……想杀我?加茜娅,你竟然想杀我?”
他忽然松开手,垮下肩膀,喉咙里干涩地哽咽一声。
“加茜娅。”他摊开沾满血的哆嗦的双手,感到自己头一次这么失态,还是在初次心动的女人面前,“为什么啊?为什么要骗我?我都决定好为你卖命了!”
事实上,他早就在为她卖命了。
拉斐尔是一颗很好用的棋子,要不是今后逃亡必须全面掩盖身份,她也并不想失去这一助力。但既然已经决定离开,现在就是揭开真相的最佳时机。
不该让他这辈子都怀有执念,为她这样不值得的人。
内心隐隐有种抽痛的错觉,说不清是愧疚还是什么。加茜娅犹豫一瞬,低下了头:“对不起,我有我的苦衷,所以骗了你。以后不要轻易相信别人,不要轻易做这种决定。”
“我从没轻易过!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做这些很轻易?”他几乎嘶吼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一个坏人。对不起。”
她终于发现,自己只会重复这个苍白的词。此刻,一切话语都是无力的。
拉斐尔沉默了,把眼睛一闭:“加茜娅……你说吧,你说你不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加茜娅把头扭向一边。
“……你说你讨厌我。”他紧闭着眼,声音颤抖起来。
“我讨厌你。”
他听出来,加茜娅是真的不想再接触他了,于是睁眼盯着旁边的地面,双目失神,半张着嘴,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了。
“加茜娅……其实你是被胁迫的吧?这就是你的苦衷吗?”他的眼睛又紧接着一亮,看向她,“我知道那家伙有点权势……”
“我是自愿的,我们两情相悦,请你不要再插足了。”
“哈!哈哈!”
拉斐尔终于泄了气,失声而笑,很快又因为喘不上气而停止。他浑身都剧烈抖动起来,抱着腹部半弯下腰,直不起来。
加茜娅举枪对着他,自己一步步后退;见他没反应,遂转身便走。
可是走了没多久,又被跟上来。失魂落魄的声音,时远时近地缠着她。
“加茜娅,你有喜欢过我吗?一点点?偶尔?
“加茜娅……我可以偷偷见你吗?不让你知道?
“加茜娅,你看我一眼吧……看完我就不缠着你了……”
拉斐尔带出了哭腔,一边抹脸,一边远远地、慢慢地跟着她。他跟了几步,蹲下来缓一阵,又起身追上去,再弯腰扶着膝盖低头掉眼泪。脸上和手心都有温热的液体往下淌。嘀嗒,心里流的血也掉在地上。
“恶心的女人,老子再找你老子就是狗!呸!
……
“喂!答应我!要是还有一点同情我,就别回头。万一我哪天忍不住找你,千万别理我,就当我犯贱!
“加茜娅……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你就不能回句话?
“走着瞧……以后可别后悔!
“加茜娅理理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是这个样子的?为什么你要是这种人……
“遇到你算老子倒霉!可以抵消两百年的噩运!
“加茜娅……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最后一眼……
“加茜娅,加茜娅……”
她装聋,快步往前走,一路不敢回头,也不愿细想这些话。
也不知又走了多远,才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
或许是终于死心了吧。这样就好,对大家都好。
加茜娅站在蒸汽轨道车站的月台边上,用手捂住脸。
在扑面而来的呛人烟雾中,她听到一溜高亢鸣笛声,“哐哧哐哧”的列车行进声。天黑了,四周挂灯亮起,同轨道上那两束尖锐的车头灯遥相照应。
“检票!检票!有魔法师证的排在最后!”列车员下了车,高声地喊。
加茜娅心不在焉地跟着人群,不知怎么排到了魔法师的队伍里。他们穿着标志性的魔纹长袍,持着法杖,冷脸看她。
她被列车员不耐烦地呵斥了两句,下意识地重复说着“对不起”,迅速上车。
窗边,夜晚的街景明明暗暗,映得她面颊上一亮一亮。因为闭着眼,这种感觉更偏向恍惚,宛如梦游。
加茜娅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浅睡做梦了,总之,身体漂浮在一片明灭混沌中,摇摇欲坠地想着:她是弃子,拉斐尔又成为她的弃子。
她也变成了那个……可恨的执棋人了吗?
那天夜晚,詹姆斯把她送回别墅,叹着气说:“加茜娅,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我的心差点跳出来!长官要是知道这种事,非杀了我不可!”
他适时地闭嘴,并不透露更多信息。
加茜娅听懂了。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亡命徒,隐匿行踪很有一套。但她此时情绪麻木,没有心思再多说什么,也没有理会詹姆斯欲言又止的矛盾神色。
“长官对您这么好,您也应该知足啊。”他忍不住劝她。
“我明白,我会珍惜这一切的。”
她没有精力再管别人了,只想着下一步该怎样做。她还想弄点晶币现金,可实在被看得太紧——才同詹姆斯提了去银行的事,当晚便收到阿纳鲁赠送的“附属账户”,表示她的一切零花钱无需再从别处取用。
然而,这张印有“联邦军部特许/蒙格马利家族权限下发”的无限额交易凭证,其一切消费记录都可供账户主人调取查询。
现在,不光是詹姆斯,就连别墅的仆人们都盯紧了她:无论走到哪,做什么,都至少有两名眼线在场,美其名曰是“保护”她,怕她被莫伯斯势力要挟绑架,或是遭遇什么危险的刺客。
加茜娅从浴室出来,便有两名女仆拥上前为她擦发;加茜娅去藏书阁,就立刻有随从拿着记事本殷勤陪伴;加茜娅在盥洗室看着镜子发了会儿呆,门便会被敲响,仿佛她下一秒就能用水池把自己溺死似的!
只有进了资源署的大门,她才能得到几个小时的喘息时间。然而门外有人看守,门内不知是否有线人串通,还是说她疑心病重,总感到无时无刻不被什么目光注视着……
加茜娅放弃了别的准备,一心只想着进书房,看看能否在最后出发前,拿到任何类型的边境关卡资料。
好消息是,她真的在临行前三天,等来了这样的“机会”。
长达小半个月的联合会议结束。次日,阿纳鲁就将启程前往东部边境督战。
他总不能辞了她的政府工作,把她随身携带着上战场吧?
——虽然他也已经几次三番地这样提起!甚至暗示他完全办得到,就盼着她一个点头,或者只是犹豫的眼神。
加茜娅坐在漆黑一片的卧室里,连壁炉都不许仆人点。她只想这样抱膝缩在床头,静静地发呆,享受一会儿独处的空间。
门外传来连串的动静。有仆人们四处踢踏走动、压低声的惊呼,还有杯子和银托盘叮咚相碰的声音。
阿纳鲁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带着满身酒气晚归了。只不过,今天似乎醉得格外厉害。她不敢猜测此前的哪一次属于“星月之宴”,或是类似的政治集团灰色交易宴席。
他推开门,没站稳,摇晃地扶了一下门框。
“加茜娅!”他喊着,同时扯了一下自己的衬衫领子,没扯动,垂下手低头喘息。大衣刚才已由仆人们拿去保管。
加茜娅走过去扶着他,帮他解开几颗领口的纽扣。
阿纳鲁将头埋在她肩膀上,吸咬她颈侧,同时手里胡乱解着皮带。
加茜娅不紧不慢地,引他往床边去。她本想先哄他躺下休息,再给他端杯水来喂——当然,要趁机偷偷地放安眠药。
谁知他仿佛是醉狠了,完全控制不住自身重量,压着她便直接倒在床上!
“阿纳鲁?”加茜娅忍不住轻声在他耳边唤。
……没有回应。
过了一会儿,颈侧传来深浅交替的呼吸声。
“你睡着了吗?”她再次试探着问,心脏怦怦跳起来。
还是没动。
机不可失!一片黑暗中,加茜娅摸索着,先是顺着他腰线往下,去探他裤子口袋,很小心地勾出里面的钥匙。然后,扶着他的脸往旁边挪,身体也使劲儿往外钻。
指尖冰凉凉的……是水迹?刚才仆人喂水没有擦干净?
加茜娅从他沉重的身下钻出,撑着枕头坐起来,随即精细地控制着动作,先将脚挪到旁边,慢腾腾准备下床。
蓦地,手腕一紧,竟被他紧紧攥住了!
加茜娅停住动作,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亲爱的,你醒着么?我去给你倒杯水?”她强作镇定。
“加茜娅……别走……别离开我……”他断断续续、含含糊糊地埋在枕头里说着,并且另一只手也在旁边抓握着空气。
又过片刻,攥着她手腕的那只手缓慢地松开,很自然的样子。
轻浅的呼吸声传出来。原来是在做梦。
加茜娅蹲在床边小声唤了几次,依然没有反应。她咽了口唾沫,冷静下来、屏住呼吸,仔细倾听他的鼻息节奏:
很均匀,没有大的起伏波动,也没有不自然的颤动。她轻轻触了下他的肩胛骨,手指所及之处一片温热放松,像是真的沉睡了。
这样才好。
她稍微放下心,转身走向门口。最后,回头确认一眼:他保持着原来趴着的姿势,很安静,一声不发。很好。
门外不出所料地安排了两名仆人看守。
“他在水池边吐得厉害。”加茜娅睁着眼撒谎,“你,去倒杯温水;你,去找点醒酒的药。”
仆人们惊疑不定,互相对视。加茜娅佯装发火:“怎么!你们的主人就在里面,这还不放心?要我搀着他亲自出来发令?不要命了?”
“是,我们这就去!”二人不敢再问,即刻行动。
主人套间隔壁,就是书房。加茜娅捏紧手心里的钥匙,四周飞快环视一圈,悄悄走去。
卧室里。阿纳鲁翻了个身,仰躺在床面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不知怎么,他有点想笑。
……
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