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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13

船是那种驾驶位露天,中央带个隔间大船仓的小型渔船。船家穿着浆洗多次松垮泛白的短袖汗衫,昏暗灯光下,仍可见发丝斑白,估摸着得有六十岁年纪了。一眼最大的记忆点是那双耳朵,型长而高于眉。

钦州一带讲白话,本地老人讲普通话都带白话,就像南宁本地普通话夹壮一样。船家的口音也如此,称呼小女生为妹妹仔。

闫禀玉见状快步过去,询问:“阿伯,你是不是要出海啊?”

近了,船家打量闫禀的玉面容和脚底——容光焕发,脚踏实地,确是人。

“夜了,妹妹仔赶快回家,别在这玩。”船家收绳准备出发,不意多言。

闫禀玉不肯轻易放过机会,船靠岸边,她伸脚自作主张地踏了过去,船身登时一阵摇晃。

“诶你——!怎么回事?”船家惊讶道。

站稳身后,闫禀玉厚脸皮地笑道:“阿伯,你是不是要出海?就带带我吧,多少船费我给,听说晚上的七十二泾很是神秘美丽呢,难得来一次,不去见识见识可惜了。”

船家板起脸,“真是乱来,晚上水道危险,你们这些游客就老老实实白天去坐游船吧!”

船家扬手,作势驱赶闫禀玉。

闫禀玉笑眯眯的,丝毫不慌,也不挪脚,双手合十好声求:“拜托拜托嘛~”

伸手不打笑脸人,船家竟狠不下心真将闫禀玉赶下船去,手干杵在那里,不上不下的。再看四周,渔船成排停靠码头,也许今晚就他这条船出海。

因为龙门大桥的建立,七十二泾或许要大力发展旅游业,往后清退蚝排是必然的事,现在生意也不像以前好做,许多蚝农都计划着转行。如果他不带这个小姑娘,估计她今晚就等不到船了。

船家叹气,手放下来,“你这妹仔真是胆大,我女五岁时调皮,我讲人熊婆的故事吓她,她也这样对着我笑,一点唔惊。”

果真是广西孩子童年最大的恐惧,闫禀玉小时候也被人熊婆吓过,她知道阿伯愿意带她出海了,嘴甜道:“阿伯面善,讲恐怖故事也不吓人。”

“哈哈!”船家爽朗笑两声,迈步穿过船仓到船头,声音隔着传来,“妹妹仔,我姓韩,就住玉井流香①所在的北村。我要去看蚝排,只能带你转一圈水路,转完你得回去了啊!至于船费嘛,就给80行了,讨个利是。”

“诶,好的。”

船仓门大敞,里头有盏昏灯,灯下摆矮凳矮桌,桌上还有套红陶茶具。引擎启动,船身抖动,闫禀玉依韩伯嘱咐进船里坐下,将随身的背包放好。

渔船从码头开出,匀速行驶出航道,进入海域。

船身稳当点后,闫禀玉迫不及待地探身出去瞧传说中的七十二泾。

远处观望时,只觉七十二泾海面生烟,十分雾矇,神秘诡谲。身在近处又是另一种观感,晴朗月色下,水波粼粼,轻风微拂,途经的岛屿上生长着大片的红树林,蓬勃茂盛。

轰隆隆的行船动静,也将深夜的幽深给驱散不少。

虽然望远依旧视物朦胧,但对于闫禀玉没什么影响,七十二泾岛屿分布密集,岛之间的水域便是水道,渔船穿梭时能轻易地看清。同样的,岛上树林深处隐约的熄灯楼宅也看得很是清楚,孤伶伫立,也不知道有无人居住。

船身狭窄,卢行歧出现在船舱外,离闫禀玉两步远。今天来钦州的目的就是找住岛上的旧友,韩伯在船头,引擎声又大,她不用特意收着声,便问卢行歧,“不知道地方有没有变动,你看到眼熟的岛没有?”

“还未。”卢行歧头也不回地答。

“哦。”七十二泾水道本就扑朔迷离,海面多浮有蚝排,船要避开,更是拐来弯去的,闫禀玉看了会风景便缩回船仓坐好。

说来也奇,海上驾船波动较大,但舱内那套茶具纹丝不动,就连桌旁的热水瓶也是丝毫不晃。闫禀玉寻思,虽然她感觉到摇摆,但韩伯出海多年,也许驾驶技术能将船仓内物品保持和船身摇晃的维度一致,相对平衡就不会打破现状。

闫禀玉就坐仓内,看外面风景掠过,反正她也不认得地方,闲来无事开口聊天:“卢行歧,你小时候父母会用人熊婆的故事吓你吗?”

稍顷,卢行歧不回,闫禀玉探头出去,恰巧他目光回转,望着她,神色警觉。

“……怎么?”

闫禀玉看着卢行歧的脸,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可神思飘然,又似在捕捉什么。

这样的卢行歧,让闫禀玉预感不妙。

难不成……她背后有什么?

卧弓山的恐怖历历在目,一股阴森之感从脊背爬上,闫禀玉猛地站起身,二话不说冲卢行歧奔去!

他是鬼,且有本事,大半夜的又是在海上,无处可躲,不拿他当挡箭牌当什么?

卢行歧不动如山,任闫禀玉躲在自己身后,她伸出头后怕地问:“到底怎么……”

从卢行歧的视线角度看去,闫禀玉猛然噤声。她发觉近处也起雾了,夜色下雾气流动,以弥散的趋势迅速侵占海面。

空气也变得好湿!闫禀玉的呼吸变沉重了,觉得气管和肺部都像被灌了水蒸气,难受得几乎窒息。

这时,渔船停了下来。

“妹妹仔,我们等会再行船。”韩伯说着,弯腰进船舱,似乎习以为常。

韩伯身后探灯照出更广泛的海域,雾蒙雾如处云海,这渔船渺小得飘摇,闫禀玉弱声,“阿伯……起雾了。”

“是的,每晚都这样,过会就好了。”韩伯在矮凳坐下,稀松平常地倒热水泡茶。

看韩伯这么轻松,估计没问题,闫禀玉暂时松了口气。眨眼间卢行歧又不见踪影,她独身在船尾,四周水面深静透黑,有些渗人,她也弯腰进了船仓。

“把门关上,能挡点湿气。”韩伯说道,泡茶倒茶,将茶汤斟入一只干净的陶杯,“喝点茶,去去湿。”

“哦,好。”闫禀玉拢上门,坐下喝茶。热茶一入喉,那种潮湿的窒息感缓解许多。

渔船陈旧,船仓门早不是原装,是后补的透明塑料门,关上仍能观外。海上雾气弥散,无孔不入,漫到了船仓前,灯光也照不透,凭生压抑感。

闫禀玉又担心起来,身在陆地还好说,可以躲。但在海面,她凫水不太行,假设真出意外,她绝游不到岸。

想到此,心生埋怨,都怪那只鬼!还有那破契约!

见闫禀玉面带忧虑地看外面,韩伯出声:“这七十二泾的夜雾我们当地称幻瘴,等雾散我们就往左去,再转个十来分钟就可以返程了。”

闫禀玉转过脸,新奇地问:“什么是幻瘴?”

“就……就雾,雾而已,很快会散……”韩伯言有迟疑,似乎在躲避闫禀玉的问题。

但雾也常见,为何取个幻瘴的诡异称谓?闫禀玉琢磨着,心底压了一丝忧虑。

“我都话了,夜晚七十二泾真没白天好看……晚上你回去睡一觉,早上起来吃两个油角,一碗锅烧粉,饱肚了,再去坐一遍游船……”韩伯和声说着,缓解气氛,还介绍起他那套中国四大名陶之一的钦州非遗坭兴陶茶具。

闫禀玉礼貌接话,“阿伯你能在船上摆非遗茶具,肯定对自己的驾船技术十分得意。”

“那当然!”说到这个,韩伯兴趣盎然,“我们当地有句老话:‘开船不经三十六曲七十二泾,都不算会驾船’。我都跑了40几年船了,大小水路熟呢!不然哪敢带游客夜游……”

船仓内一派和睦,茶水清醇,安静谧远。

但船外浓雾,四野森然未知,海面深远色静,似乎藏纳着什么巨物,只待时机,骤然破水而出……

还有临近岛屿上的一幢楼宅,浓雾中稀疏见一角,黑漆漆的充满鬼气,确是荒废许久……

闫禀玉望着望着,心有余悸。

不久后,韩伯突然起身推开船仓门,说:“可以行船了。”

话音刚过,验证似的起了微微海风,将雾推散了些。

韩伯出仓走向船头。

卢行歧不知所踪,岛上楼宅又近,闫禀玉实在不想独自待着,就跟着到船头去。

船头的照灯明亮,但仍照不透前方的雾。

韩伯开船掌舵,水泾弯曲,凭手感打方向靠近楼宅所在的岛屿。他见闫禀玉一副畏畏缩缩的表情,猜想她是害怕那幢老宅。

不过也疑惑,大半夜出海是她硬要跟着来的,怎么这会又怕上了?就跟家里女儿一样,年轻人总是心气狂大,缺乏阅历。

“岛上这些楼历史好久了,空了近百年,质量真好,也没见塌。”韩伯说。

怪不得鬼气森森的,这些楼还不少,闫禀玉说:“真的都没人住了吗?”

韩伯:“嗯,你看那外窗,拱形的,上楼下廊,立柱撑檐,是骑楼风格。清末民初那时,兵荒马乱,民生艰难,很多人被迫下南洋讨生活,就跟现在八九十年代去广东打工一样,就是俗称的洋中介‘卖猪仔’啦,将人当牲畜卖到南洋。迁移路途遥远,有些人命丧半道,有些人运气不好,被骗了囚禁起来打黑工,有些人拼死闯出了名堂,寄钱回来盖的这种楼,之后也是各种原因回不来了……

韩伯叹气:“以前日子苦啊,我家三爷爷也是被迫下了南洋,一去了无消息,不知道是在那里发家了,还是不在了。不跟家里联络也没事,希望他终老最好。”

近代史的下南洋,是指到东南亚一带务工,当历史从亲历的人口中道出,比书上叙述的冷硬字体更具悲剧底色。

闫禀玉也叹气。

风向的原因,雾全往右面去了,左面海水清清凌凌。

韩伯见状说:“我要转弯了,你可扶好了。”

闫禀玉忙抓住船栏杆,刚要回话,耳边有声传来:

“让他右转。”

卢行歧出现了,又是突然发号施令,可是右面雾浓,航向不清。

闫禀玉迟疑不定,卢行歧喝声:“让他右转!”

熟悉的寒凉阴气荡开,闫禀玉冷得一激灵,颤声喊道:“右转阿伯!”

“哈?不是右转,要左转。”

“阿伯右转呀!”

“你讲乜呀?”韩伯驾船数十年,怎么会听取闫禀玉空口无凭的话。

航向依旧。

眼见船已转向,即将驶入左面,闫禀玉无助地望向卢行歧,表示没办法了。

卢行歧面无表情,随即掠身飞向船头。

闫禀玉视线跟随,就见照灯的光影之中,他脚点虚空,右指急速结印。手势繁复,划动气流,左指则并成剑抬高右胳膊。

闫禀玉不明所以,突然惊觉船速慢了,但还是在左转。

卢行歧是想阻止行船吗?可这船虽是小型渔船,但也以吨为单位,再加上行速惯性,他这样未免不自量力。

轻视地想着,周围猛地发出咕咚咕咚的沸腾声,近在耳边脚底,闫禀玉下意识望向海面——只见海水如沸滚的粥一般不停地在冒泡。

她顿时讶异不已,海水怎么变成这样了,难不成是地震异像?

还没来得及担忧,水泡滚着滚着,又骤然齐齐沉了下去,于是海面形成了一幅千疮百孔的景象,密密层层,令人看得头皮发麻。

如果说水流快涨快消滚溢是震前异像,那这些漩涡以闫禀玉的知识储备根本没法解释!她不得不将这些诡异跟卢行歧联系起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思绪间,海面又起变化,密密麻麻的漩涡忽然彼此吸附,形成更大的涡流,将海面搅得波涛起伏。船受水势影响,摇摆不止,船速因此骤减!

“怎么回事?!”

那边是韩伯惊讶的叫声。

闫禀玉这边也好不到哪去,身体摇来摆去,没有可依靠之物,只能蹲下身体双臂拼命抱住栏杆。她张口欲喊卢行歧,只听闻一声气沉丹田的:“渊海之势,起!”

巨大的“哗啦”一声,带起大片水花,好似有什么巨物破水应召而出!

闫禀玉被溅了一身湿,心惊抬头,正撞见数道水柱腾空而起,如龙行一般,咆哮着直冲船头卢行歧所在方向!

而卢行歧依旧浮在半空,维持着施法手势,阴风将衣袂发辫吹得猎猎飞扬。但他身形悍然不动,神色间隐隐有丝邪异的得意,连发尾坠着的那枚古钱币也亮得慑人。

“轰隆——咔!咔!”

又是一连串巨响。

船身一阵剧烈摇晃,前头韩伯高喊:“糟了糟了!螺旋桨被什么东西搅停了!”

闫禀玉用力抓住栏杆,仍被这阵晃荡甩得撞来撞去,她惊惧地想卢行歧到底在发什么神经?心底早就没了轻视之意。

“幻瘴……幻瘴……不是过了吗?”韩伯碎碎叨叨的声隐约在浪涛中。

突然间,船不晃了。

闫禀玉惊魂未定。

“船……船……起、起了!!”韩伯又哆哆嗦嗦地嘟囔。

闻声,闫禀玉怔然抬头,然而入目所见,迅速将她扯进适才的恐惧中:

水龙似有灵性,盘绕在卢行歧身周,龙口呼啸,龙尾潜水,竟硬生生将船头转向,举了起来!

船身猛然立直,几乎呈九十度,差点将闫禀玉掀下海去!好在她反应灵敏,死死地攀住了栏杆。

再看韩伯也是如此,抱住船舵不放,身体吊着,双腿晃荡在闫禀玉眼前。

接二连三的,闫禀玉被吓到心慌气紧,也烦不了那么多了,当着韩伯的面,她高喊出声:“卢行歧——!”

话未尽,卢行歧霍然变换手势,收归阴息。

他凌空在上,闫禀玉望着收止的阴气,猜测施法结束了。可是船头还高高翘在半空,她顿感不妙,不是吧,不带这么玩的啊!

“住手!”闫禀玉惊惧大喊。

话刚落,船身猛地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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