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觅前世查案并没有喊卢枫帮忙,是自己去的青楼,当时为了降低他调查对象的戒备心,他坐在雅间内,硬生生同一位花魁娘子举杯虚与委蛇了半个时辰。
这一世,他并不打算再为国家牺牲,便叫上了风月场上最拿手的卢枫。
杯中的茶水洒落了几滴,居尘连忙擦拭了下桌面。
宋觅漫不经心看着她手上的动作。
上一世,除了小时候在郡主娘娘府见过,宋觅与居尘再相逢,已经是三年后,她被贬职下放那会。
那时的她已经成为了一名很优秀的女官,可她怎么迈上这条路的,他并不知晓。
后来,他俩顶峰再见,便已是分庭抗礼。
他只做过对手了解她,却并没有做过朋友了解她。
他俩现在也还算不上朋友,目前顶多是,床.友。
主菜上桌,卢枫接过酒壶,便准备给居尘斟酒,居尘顺着他的动作举杯配合,宋觅拦住,提醒道:“一个姑娘,在外面就没必要喝酒了。”
卢枫后知后觉拍了下脑袋,附和道:“对,是我失礼了。你喝茶就好。”
紧接着他往自己酒杯斟满,干了一杯,当作迟到的赔罪。
三人执箸开始吃饭。
居尘低头默默用膳,目光却悄然看向了对面,她发现宋觅并非完全的食不言寝不语,至少卢枫每说三句,他会象征性回一句。
卢枫察觉到她投向他们的视线,为她斟了杯果茶,笑叹道:“居尘,我们好像挺久没见了吧。明明在同一个东都城,几乎就没偶遇过。我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长公主的成婚宴上。”
卢枫腹中酒意残留,难免思虑没有那么周到,毫不顾忌地说出当时看见她在角落里,哭得那叫一个伤心。
居尘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她素日也算开得起玩笑,倒没有因为他的直爽而感到十分不适,只是宋觅的目光相应看了过来,令她颇有些如芒在背。
“我那会还浑身上下找了遍,想给你递条帕子的。转眼你手上已经有了一条,再转眼,你就不见了。”
居尘赧然道:“当时不小心喝多了,就回去睡觉了……”
“理解理解,那会也不单是你不见了,这家伙也不见了。我找了他老久,第二天才发现他躲在西厢房里睡觉。”
宋觅夹着菜,眼皮没抬:“我也喝多了,袁世子与小侄女大婚,喜不自胜。”
“鬼信你。”卢枫乜了他一眼,发现宋觅的视线朝向了对面。
居尘压根不敢抬头,仍感觉到头皮被他盯得滚烫,咀嚼食物的动作一慢再慢。
临到吞咽,她不得不重新夹起一块食物,却因为慌不择路,没注意自己拿了一块最不爱吃的樱桃毕罗,直接噎了她一下。
宋觅看着她嫌弃的神色,问道:“你不喜欢吃樱桃?”
居尘实在没法当着他面呕吐,只能摇头咀嚼沉默,眼泪汪汪。
卢枫一张嘴快得很,盈盈笑道:“她哪里会不喜欢吃樱桃?我记得之前在郡主娘娘府,她就是因为争抢一篮子樱桃,被一个姑娘推下了水。”
居尘:“……”
卢枫的思绪被回忆灌满,赞叹道:“当年居尘可谓是郡主私塾里最惹人注目的姑娘,倾慕者众多。连别人订了亲的未婚夫,看见她以后,都闹着要退婚呢。”
居尘:“!!!”
卢枫见她面色发白,上赶着关怀问道:“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有这回事吗?”居尘摸了摸右额的鬓发,以手臂遮挡住了宋觅的目光。
虽然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已经毫无任何名节可言,但卢二也不能这么扒她吧。
她确是主动纠缠他的,但也不想让他以为她水性杨花。
卢枫嚷嚷道:“哪里没有,哦,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位永昌伯爵府的四公子。对你一见钟情,你问他要他手上的樱桃,他二话不说送了你,结果那是他未婚妻送他的,一寸宽的樱桃,只有皇家贡品才有,稀罕的很。气得人家冲过来捉奸,一不小心,把你推到了水里。”
“也不用说是捉奸这么难听吧。”居尘捂了捂脸,内心已经哀鸿遍野,幻想着将卢枫切成了七八块。
“当时那场面可不就像吗?”
卢枫笑了个不停,居尘觉得他醉的实在厉害,迫不及待喊了声“小二”,心如死灰地催了下醒酒汤。
“哎,我没醉。”卢枫摆了摆手。
居尘坚定道:“不,你醉了。”
店小二很明事理,即刻就把醒酒汤端了上来,顺带同居尘禀告,楼下有人找她。
居尘确实需要吹个风冷静一下,也不问来者何人,同他俩点头示意了下,急急忙忙就下了楼。
她再也不想承接男人那道冰冰凉却打在她脸上火辣辣的视线了。
待人离去,卢枫看着她的背影,忧心道:“居尘记性怎么变得这么差,被人推下水都不记得,这样到了太后身边可怎么办,能办得好差事吗?”
他只是随口呢喃,自个瞎操心,也没期待有人回答。
“能。”
“你说什么?” 卢枫看向他。
宋觅指了指桌前,“你的醒酒汤要凉了。”
楼下找她的人,是李婉瑜。
居尘头一回觉得她这张脸,没有那么厌欠。
可一想到方才的种种,居尘又有些生无可恋。
李婉瑜目光不住地往楼上瞧,“大姐姐怎么在这里?楼上是谁?邀你的不是卢三姑娘吗?”
居尘看她一眼,李婉瑜挺起胸膛,“我可没故意打听你的去向,只是恰巧在门口撞见了卢家的马车。所以,上面的是谁?”
“卢二公子。我们在叙旧。”
“还有呢?”
居尘见她目光一直朝着卢枫旁边男子的方向张望,抿了下唇,“你不是去参加宫宴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李婉瑜张了张嘴,没能出声。
“怎么,世子允没看上你?”
李婉瑜立即辩驳,“又不是单没看上我!”
今夜宫宴,宋允根本就没来。
李婉瑜耷拉了下肩头,目光又忍不住朝楼上看去。
居尘没心思同她多费口舌,张手朝她眼前一晃,挡住她的视线,“天快黑了,小姑娘家家的少在外头瞎逛,赶紧回家。”
李婉瑜撅起了嘴,从来不服她的说教。说她瞎逛,那她还大晚上同外男吃饭呢。
要不是大梁朝民风日渐开放,太后娘娘又屡屡出台支持男女平等的政策,大姐姐的行为,根本就是有伤风化。
可居尘压根不搭理她,转身就走了。
李婉瑜又不好跟上去,只能朝着她的背影冷哼,莫名觉得,她这向来倨傲的大姐姐,那一抹翩跹的背影,竟然有点沮丧。
居尘迈上台阶,深吸了一口气,心态逐渐修复。算了,她以前名声确实不好,慢慢修正吧。
居尘勉力勾起唇角,再回到包厢,发现卢枫已经靠在桌上睡着了。
鼓楼的一壶醒酒汤喝下去,先是睡一觉。
宋觅温声叫她坐下再吃一会,居尘见他已经放了竹箸,便说自己也吃饱了。
宋觅也没勉强,将卢枫往肩上一抬,下楼之后,抢在居尘前面付了钱。
刚付完钱出门,卢枫就睁开了眼。要不是他当真是豪门贵族,居尘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装的。
门口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灯笼上描着卢字。
宋觅将卢枫送上了车。
居尘跟在他俩身后,看见卢枫弯腰上了车,开口作别。
卢枫连忙掀开了车窗的幔帐,探出一张俊脸,请她上车,“我送你回去吧。”
不待居尘回应,宋觅不疾不徐伸出了一只手,拦在他俩中间,“我会送她回去。”
卢枫愕然,从来没想到宋觅还会愿意做这样的好人。
“要不还是我送吧。”卢枫想了想道。
他这兄弟从来不习惯和女子坐一辆车,他不想因为他的事情,委屈了他。
宋觅道:“你喝醉了,不安全。”
卢枫不由失笑起来,“看不出来,你还会担心我。”
宋觅顿了顿,指向了居尘,“我的意思是,她不安全。”
卢枫:“……”
紧接着在他身后,又来了一辆马车。
车前的白马又高又俊,根本无需车夫的牵引,目光亮晶晶朝着宋觅而来,掠过居尘时,瞥了她一下,转过另一厢,直接忽视了卢枫。
卢枫忍不住嗤了声,“徵之,我们俩都认识十几年了吧,小白怎么还跟不认识我一样,是不是你没教好。不过,它居然会看美女了。”
宋觅淡声道:“它从来不看美女。”
它只会看他爱的人,一边嫌弃他没眼光,一边将她保护好。
卢枫愣了一下,摇头斥道:“人姑娘还在呢,你能不能给点面子。居尘,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卢枫转过头,只见居尘已经轻车驾熟地掀开了白马后方的车帘,回头迎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微微露出一点笑,同他说路上小心。
卢枫:“……”
只能说,男人果然是长得越好,越能让女人包容。
卢枫叫宋觅一定要把居尘毫发无伤送回家。
宋觅替他的车夫拍了下马背,好将他赶紧带走,“用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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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轱辘轱辘,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
也不知是不是居尘的错觉,总觉得今夜的白马兄,步履尤其从容,从容到甚至不像是想送她回家,而是带着他俩在月光下散步。
两人也算有些日子没见,她知道他这阵子忙,并没有去打扰他。
眼下偶然相遇,居尘并不想按耐住自己想同他说话的心思,却一时没想出好的开头,只想到方才是宋觅付的钱,便不好意思道:“刚刚,让你破费了。”
宋觅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你的意思是,让卢枫付,就不破费了?”
居尘顿了顿,后知后觉这个话茬子委实开得有点烂。
其实卢枫方才对她的指控,并没有半句虚言,她的确很有异性缘。她自己也很早就从那些一错不错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中,意识到自己有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也很快就学会了什么样的笑容,什么样恰到好处的眼神,最容易俘获男子芳心,既不献媚,又威力无穷。
即使仅限于撩拨,她也曾无往不利。
可不知为何,她每次到了他这里,就显得十分笨嘴拙舌。
居尘嗫喏好久,才理顺了舌尖,让它不要心急地,好好地解释了自己真的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递给她帖子的,真的是卢芸。
宋觅早有耳闻卢三跟她哥哥一个脾性,最喜欢的就是瞎操心。
卢三会做这样乱点鸳鸯谱的事,他一点儿都不意外。
只是对象是居尘,多多少少,有点触到了他的霉头。
宋觅眉宇微蹙,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询问。
他心中略有不快,神色难免冷了不少,即使并不明显,居尘还是细心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而她以为他是不在意,神色才如此冷淡。
联想到今日在鼓楼里的画面,居尘不由有些心灰意冷。
她之前同他一夜风流的举止,本就算不得好印象,居尘想也不用想都知道。
原想着这辈子洗心革面,做一个柔情淑女,至少能让他慢慢发现,她只是对他一个人这样。
可如今他已经听说了她以前的种种劣迹。她要跟他解释吗,他会不会觉得她在狡辩。
都怪她以前太任性了,也没留个好名声。
现在想圆都圆不回来。
李居尘,你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居尘忍不住在心里哀嚎了声,唇角还是努力保持了温和笑意,同他善解人意道:“其实,你不用特意送我的,卢二哥哥喝醉了,更不安全。”
居尘想着卢枫是他好兄弟,他肯定是担心他的。
宋觅抬起眼,“卢二哥哥?”
居尘错愕,连忙摆手,“我没有套近乎的意思,我小时候是这么喊他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不是,我,我……”
怎么感觉越描越黑了呢。
居尘张了张嘴,上下牙齿打架了许久,最后只能哭丧道:“我俩真的没那么熟……”
宋觅见她都快哭了,怀疑是不是自己刚刚太严肃,吓到了她,温言道:“他是红袖坊的常客,那儿的酒难不倒他。”
居尘乖乖嗯了声。
宋觅看她一眼,“今天,我去红袖坊是为了……”
居尘当然知道他是奉密诏去查案,不想他违背圣意,泄露机密,及时打断他,温柔体贴道:“不用解释,我理解的。”
“你理解?”
只见居尘的神色笃定,看着他的目光尤其真切,“这种事很正常的。”
“很正常?”
居尘狠狠点了点头。
卢二今日已经把她的形象败光了,她当然要显得更为大度一些,总不能让他觉得她已经作风不正,还爱访三问四,寻根究底,根本是个麻烦,以后不愿意同她处了怎么办。
宋觅简单嗯了声,神色骤冷,他撤回了目光,闭上眼,用食指揉上了太阳穴。
夜色幽凉,马车内气氛静谧,只听见车下双轮辘辘前行的声音。
居尘悄然朝他的脸上看去。
他眉宇微皱,似是有些烦恼,亦有着不少的疲累。
居尘记得他要查的这起太原贪墨案牵涉极广,确实棘手至极。
他俩上辈子都是难得休息的人,居尘推己及人,更不愿打扰他闭目养神,于是越发屏气凝神,尽量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可她的目光,却忍不住一直偷偷在他脸上徘徊。
看他根本不需要找角度,无论哪个角度,都是完美无瑕。
居尘越看,越是无法理解,这么好看的人,为什么她上辈子居然只觉得他可恶呢?
她可真是没眼光。
即使走得再慢,路程就这么长,总会到达。
白马在保宁坊的转角处缓缓停下。
再好看,她也得收回视线了。
居尘悄无声息吁了口气,准备下车。
而他坐在侧边,仍闭着眼,长长的腿,挡住了她的去路。
居尘本想喊他让步,却又不舍得吵醒他,思虑再三,只能缓缓提起了裙摆,打算从他腿上跨过去。
轻微的衣服摩擦声,女孩袖口的清香,似有若无抚过了鼻尖。
宋觅蓦然睁开眼,抱臂在前的双手朝前一握,劫住她的人,直接让她坐在了他腿上。
居尘心口一跳,猝不及防对上了他的视线。
“回去跟你的家人说,今晚去藏书阁温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