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
妙珠满脑子都是完了。
方才那个宫女是怎么死了的来着?
她好像就是系错了腰带,惹怒了皇上。
妙珠感觉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冷汗一股又一股的从脑门盗下。
卿云眼见事态成了如今这样,忙上前为她辩护:“陛下,这小宫女平日一直在殿外做些杂使的活计,许是第一回到您跟前,慌了手脚。”
卿云说着,就要上前把妙珠挤去一边,换自己来为他系带。
然而还不曾碰到他,就听陈怀衡冷声道:“她是哑巴?要你为她作辩?”
卿云悻悻收回了手。
妙珠明白了他的意思,忙磕了响头求饶。
她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响头,疼得发懵。
磕头的疼难不成还能比得过断手不成?
等她真成了个废人,下半辈子怎么办,难道要成嬷嬷的累赘吗。
这样想着,不过停了片刻,马上又开始哐哐磕了两个。
再第四下时,皂靴踩在了她的肩头,阻了她的动作。
她的额间已经渗出了血,发丝也跟着凌乱了起来。
抬眼看向陈怀衡,眼睛疼得生理性泛红,却始终没敢淌出泪来。
只见陈怀衡居高临下蔑着她,他开了恩,道:“今日朕已经罚过人了,明日你若再错,自去剁了双手。”
说罢,连一个眼神都不再施舍给她,起了身。
卿云接手,上前去服侍他穿好衣物。
妙珠感恩戴德谢过恩典,额间的血流下,她也不敢再伸手去擦,只在一旁候着不敢再动。
好在,陈怀衡也没再想着和她算账,穿好了衣物,戴好了冠后便出了内殿。
他们离开之后,妙珠也终回了神来,匆匆擦了下额间淌出的血后,也不敢继续留在这里,起身跟着一道离开。
卿云见她跟了出来,找了个机会打发她出去。
妙珠满目感激,得了机会赶紧出了正殿,没敢再耽搁下去。
她捂着脑袋回了配房,屋内荣桃见她形容如此狼狈,错愕道:“妙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
妙珠如实道:“早上的时候伺候陛下的人犯了错,被人拖走了,我便顶了上去,太害怕了,也跟着犯了错。”
荣桃惊骇:“这才七日就出事了?那她会死吗?”
妙珠道:“应该是被砍了手。”
她还记得,皇上说,若是她明日再犯错,那便要去自剁双手了。
荣桃看着她的脑袋,跟着肉疼,想起那倒霉的宫女,不禁打了个冷颤,她道:“你这伤得厉害,快上些药吧。”
妙珠“嗯”了一声,只是走到铜镜前坐下,看到那已经肿胀的额头,心中又瞬间被悲苦淹没。
跟在阴晴不定、性情暴虐的帝王身边,每一日都像是偷过来的,方才的恐惧仍旧萦绕在心头不散,劫后余生的感觉非但没叫她好受,反倒更加惶恐。
躲过了今日,明日,后日,大后日......那她又能不能活过七日呢。
就像是有一把大铡刀悬在头顶,不知哪一天就落下来了。
晚间,到了夜阑人静之时,所有人都已经入睡,独妙珠仍旧醒着。
她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复盘着明日将要做的事情,只怕不要再犯今日的错误,就这样盘着盘着,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模模糊糊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她似听到了来自远处的呜咽哭声。
这一回,竟罕见地梦到了许久不曾想起的母亲。
妙珠的母亲是个傻子。
妙珠不知道她是生了她前就是傻子,还是生了她之后才变成了傻子。
她没有父亲,母女二人和她的外祖住在一处。
自妙珠有记忆以来,便知道母亲时常会和一些男人睡觉。
母亲的肤色很白,妙珠时常会在母亲那雪白的手臂看到大片的青紫。
母亲有时候痴傻,有时候又清醒,清醒的时候便喜欢打妙珠,她总是说妙珠身上的血也是脏的,哭出来,把血哭出来便干净了,她打得妙珠嚎啕大哭之后,却又喜欢抱着她一起哭,好像哭,就能哭出满身的脏污与卑劣。
妙珠自从记事以来,就活在外祖的威压之中,她和母亲就像是他的奴仆,而非是亲人,母亲喜欢打她,外祖也喜欢打她,妙珠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
可转瞬间,外祖变成了一具尸骨,母亲的身影也消失不见,眼前的人变成了裴嬷嬷。
嬷嬷死死地抓着她的手,不停地说:“妙珠啊妙珠,陛下是你的天啊。”
妙珠从睡梦中惊醒了过来,口中不断地喘着粗气。
还没缓回神来,她下意识抬手擦去额间的汗,却不慎碰到了那磕头磕出来的伤口,又是一阵好疼。
即便昨日荣桃替她上了药,可额头上的包非但没有消下去,反倒越发得鼓囊,妙珠用手指去摸索,才发现那小鼓包肿得快像小山丘。
她今日被梦魇醒,醒来后不过寅时,透过半开的窗牖,依稀能见得外头极其微弱的亮光。
她怕自己这幅丑态又会惹了帝王生恼,便蹑手蹑脚出了门,去烧了热水,后用毛巾浸湿往额上热敷,做好了这些她也没再回房歇下,而是去寻了一根系带,在手上反复打结、再解开。
除此之外,还有束发、鞋履穿脱,她都一一在手上进行事先的演习,直待天色蒙蒙亮,她大约已经一个人在那重新练了半个时辰。
眼看寅时快过,她也不敢耽搁,整理好了形容便往着乾清宫内去了。
卿云正巧也来了。
大家平日里头轮替着守夜,见服侍陛下的人来了,耳房中值夜的宫女便回去歇着了。
两人暂没有往里殿去,卿云抓住了妙珠的手,问她:“这回可还犯蠢?”
卿云为人甚好,也最得皇帝脸面,或许是知晓在帝王身边服侍的不易,对其余的几个小宫女也格外宽容照顾,妙珠她们平日都拿她当大姐姐来看。
妙珠听出她口中的恨铁不成钢,忙认了错:“姐姐,我必不会再犯了,往后我一定打气十二分精气神来伺候陛下,将陛下当做再生父母伺候。”
卿云也看出她是被昨日那番吓到,宽慰似地拍了拍她的肩,她又道:“别怕,陛下仁慈。”
这倒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了。
妙珠都不知道卿云这是在为谁上眼药。
两人不再说,往殿内去了。
她们来的时候正好,掌灯宫女点燃了殿内灯火,已经服侍着陛下洗漱完毕,內侍监的人也已经送来了陛下的衣物,妙珠看到卿云递给她的神色,乖顺上前,扶他起身更衣。她已不再如昨日那般抖如筛糠,神色倒是镇定了许多。
只是紧抿的唇瓣仍旧泄露出了心绪。
这回动作倒是利落不少,为他穿上了鞋履,马上又起身为他穿上龙袍,好再是没有一丝差错。
最后她鼓起勇气看向了陈怀衡,道:“陛下,奴婢为您束发吧。”
勇气是有了,只是眸中仍旧带着不可觉察的怯懦。
陈怀衡的目光难得在她脸上停留许久。
妙珠叫他看得浑身发毛,硬着头皮露出了一个笑。
“丑死了。”
分明害怕得要死,还要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陈怀衡嗓音好听,可说的话极其不好听,他也没有必要去顾忌一个宫女的心情,不留情地嫌弃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妙珠的笑僵在了脸上,反应过来后忙收敛了笑。
这倒好,如丧考妣。
他的视线冷冷地从妙珠脸上移开,转身往黄花梨透雕圈椅坐下,有了昨日一遭,妙珠有眼力见多了,赶紧跟了过去,她接过了齿梳,开始为眼前的帝王束发。
这回也很顺溜,没有再自寻死路地出错了。
为陈怀衡稳稳地戴上了帝王的翼善冠后,一切便都妥当了。
妙珠不自觉地从口中吐出了一口气。
陈怀衡的手指轻扣着桌面,另外一支手拖着下颌,通过面前的铜镜,将妙珠的神色尽收眼底。
他的那个皇祖母总是喜欢在他的身边安插眼线,陈怀衡也不知道这回来的八个宫女里面,她又买通了几个人,昨日抓出了一个,烦人的老鼠已经被赶走了,至于其他的嘛,慢慢来,一个都跑不掉的。
眼前的这个小蠢货好歹也算是他亲自挑选而来,陈怀衡觉得,若她这样的蠢物也是探子,那倒是真有些意思了。
不过,看她这样,再借她十个胆怕也是不顶用。
镜中的宫女提心吊胆,做完了一切后便自认为躲过了劫难,悄悄地松了口气,陈怀衡本想开口亲自向她宣判一个噩耗,像是今日这样提心吊胆的活计,她往后还要继续做下去,一日是断不够的。
那她大抵又是要怕得发抖。
然而,还不待他发话,她竟先跪在了他的跟前。
在陈怀衡出神之际,妙珠也在脑中天人交战。
先前的宫女被他断了手,而她这回倒霉不慎被抓来服侍于他,那往后这个活计大抵是要落到她的头上,与其等着他们安排,倒还不如便借着这次机会表了衷心。
她想明白了,现下既留在了乾清宫,除了讨好眼前的帝王,她再没其他的活路了。
妙珠脑子转得不大灵活,可在这样关乎性命的时刻,孰轻孰重,该讨好谁,她如何能没有数。
正如嬷嬷告诫她的那般。
陛下是她唯一的主子。
妙珠跪下后,强忍着胆怯,看向陈怀衡。
她认真道:“往后便让奴婢服侍陛下吧,奴婢一定尽心竭力,再不犯错。”
陈怀衡也回了神,他的视线从镜中,移动到了身侧跪着的妙珠身上。
方才镜子里头的人面色凝重,可现下跪在自己眼前的人,却满目诚恳。
她倒是先自己跪下了。
这是出乎陈怀衡意料之中的事。
狭长的眼睛微眯,他的嘴角不动声色勾起了一抹不算和善的笑,而后,兀地伸出手指,往妙珠额间那鼓起的小包按了下去。
少女吃痛,霎时间,蒙上一层泪,氤氲了双眼。
眼前,陈怀衡那张锋利薄情的脸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勾唇冷笑的样子比没有表情的时候更要吓人些。
她听他问:“疼?”
一个单调的音节,似是询问,又似是陈述。
妙珠不敢说谎,实话实说:“疼。”
陈怀衡似轻笑了一声,这一声听着竟异常清澈悦耳。
“跟着朕,往后可还有得好疼的啊。”
他似乎是大发慈悲,好心地提醒她。
可是事到如今,妙珠已经没有再能退缩的机会了,总不能现在打起了退堂鼓,说她怕疼,她不想跟着他了。
那不行的。
除了他,她又还能跟谁呢?
她恳切道:“陛下给的疼,奴婢受着。”
陈怀衡按着她的“小山丘”,将这个巧言令色宫女的脑袋推远了些。
原是瞧着老实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