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蕴之所以如此关注冬小麦,是因为冬小麦在农作物中至关重要。
冬小麦越冬生长,耕作周期是秋种夏收,它能与其他春种秋收作物实行轮作,决定了是否能一年多熟。
皇城在北方,在有冬小麦的基础上,如果安排得当的话,应当能达到两年三熟。如果在南方的话,种冬小麦能达到一年两熟。
吴二妮的回答有些出乎林蕴的意料,她说:“我们种的,但今年没来得及种。”
如今已经是农历十一月中旬,冬小麦应当九月就种下的,林蕴追问道:“离冬至都没几天了,怎么冬小麦没有种下呢?”
吴二妮有些惊讶,眼前这个一看就知道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怎么和常年待在地里的农民一样,对农时如此熟悉?
惊讶只是一瞬,提到冬小麦没及时种下去,吴二妮可谓是愁容满面,她语气低沉:“今年皇城闹了水患,九月下麦种的时候,地还在水里泡着呢,若是敢把麦种放下去,全都得烂在地里。”
庄稼人靠庄稼吃饭,他们家两年就种一茬高粱、一茬豆和一茬麦,如今这茬麦直接没了,等交完赋税,若是来年再遇见一点天灾,他们全家就离饿死不远了。
林蕴没想到这刚开口第一句,就问到人家的痛处上了,也难怪刚进村子里感觉村民们脸上都挂着郁色。
北方气候地理条件限制,导致种稻少种麦多,闹了水灾误农时,这整个皇城的土地上今年就见不到一颗麦了。
林蕴问道:“春小麦呢?你们种春小麦吗?这也可以补救一二。”
吴二妮摇摇头:“比起三月种春小麦占了田,等秋天才能收成,我们宁愿三月种高粱。”
她们不种春小麦,除了和原有农作物有时间冲突、占了地以外,就是春小麦不好种。
“春小麦需要的水多,我们春天总是春旱,也没水车、灌井的条件,种起来费心费力还容易颗粒无收,远不如种高粱保险,起码一定能吃到肚子里。”
听到这里,林蕴心沉下去,因为天灾误了农时,少种一批粮食,这对农民来说,是要命的大事。
林蕴坐在那里没说话,本来进屋前想好的,问他们用什么农具、施什么肥,一时之间都问不出口了。
吴二妮看出林蕴的低落,她倒反过来挤出来笑,安慰林蕴道:“小姐你不必忧愁,哪怕皇城的人饿死一半,也饿不到小姐头上。”
吴二妮年纪和林蕴差不多,但因为下地劳作,她看起来要更成熟一些,大概很少吃饱,她瘦得脸上不挂肉,明明笑得露了牙,却只透出心酸与愁苦。
林蕴看到这样的笑容,第一反应是低下头。那扑面而来的苦难与沉重感,让她第一时间选择逃避。
如果没办法施以援手,直面这样的痛苦是对自身的消耗。
林蕴是可以留钱给吴大妮,解决他们家的一时之难,可帮了她,林蕴只要跨出吴家的门,多看这个村庄里任何人一眼,她就会直面一份新的痛苦。
这大周的苦命人太多,遇见一个帮一个是永远帮不完的。
当然,她可以躲在宁远侯府不出来,来往之人都是达官显贵,她便看不到这些痛苦了。
如果林蕴是个大周土生土长的大小姐,她自然可以选择蒙着眼睛过日子,但她早就把眼前的黑布掀开,再用手捂眼睛装瞎,那就是自欺欺人了。
在沉郁的氛围中,林蕴感受到了饥饿,从前她心情不好就吃不下,如今在大周待得一顿不吃烧心窝。
林蕴透过窗,看了看天色,已经是正午了。
林蕴让时迩去把今天早上买的饼拿来,等饼到了手,林蕴分了两张给吴二妮。
“一转眼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我在这儿问东问西,耽误你时间了,这两张饼作为今日回答我问题的报酬。”
吴二妮明明馋得直咽口水,还是摆摆手,不肯接:“如今是农闲时候,回答小姐几个问题费不了什么时间,可不值这两个饼。再说了,我们农家一日只吃两顿饭,是没有午食这一说的,小姐你吃就好。”
吴二妮没说的是,他们没种下麦子,现在还有余粮,能一日两食,等明年的时候,大概就是一日一食。
林蕴低着头,把饼用油纸包好,放在吴二妮前面的桌上:“中午不吃也行,那你留着晚上吃。”
说完林蕴狠狠地咬了自己手中的饼几口。
如果是在现代,遇见有人这么说话,林蕴第一时间要怀疑是不是故意卖惨。但在大周朝,只是简单陈述事实,就足以让人喘不过气了。
吴二妮看出林蕴的局促与退缩,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笑。
她的日子是不好过,但又不是这位娇小姐造成的,她为什么要如此愧疚呢?
而且吴二妮虽然过得辛苦,但也早就习惯,毕竟她生下来就这般过活了,毕竟这个村子里的人,乃至隔壁村,过的不都是这样的日子?
甚至他们住在皇城根上,赈灾粮还比别的州府要来得快、来得多,每年总有别的地方的难民逃过来,他们可更惨呢。
林蕴垂着头,嚼完了一张饼,吃完更郁闷了。
吃了这么大一张饼,她居然还没吃饱,要在吴二妮的视线压力下,再开启一张新饼。
林蕴又大嚼几口,想快点吃完,没想到却造成了更窘迫的局面——
她噎住了。
林蕴被噎得脸发红,一阵手忙脚乱,时迩又是拍她的背,又是给她喂水,让她终于咽下了那团面疙瘩。
看着时迩把水囊的塞子塞上,林蕴灵光一闪之间,想到了什么。
她瞬间激动地从破板凳上站起来,眼睛炯炯有神:“二妮,你们知道九麦法吗?”
***
文渊阁值房中。
谢钧在公事之余打开了时迩传来的信,这封信昨日就到了,但他没来得及看。
这封信倒是没什么犁、水车之类的新鲜东西,但是有林二小姐的动向,她昨日突然决定要去农庄。
看来今晨没看错马车,早上遇见的当真是林二小姐。
谢钧眉头皱起,宁远侯府如今对她来说很安全,但农庄里有老夫人和宋氏,她们对林蕴的态度并不明晰,林蕴为何要往那儿跑?
想不明白,谢钧只希望她别再轻易死了,这些日子的循环重复已经让他心生厌烦。
裴合敬死在家中那日,他就已经打算动手了,没有证据又如何,他可以伪造一份。
甚至在那七次循环中,他前四次都成功了,后面懒得再继续而已,毕竟刚折腾完一通,转头又回到原点。
谢钧本来因为裴合敬被杀,气得决定不择手段也要把那帮人处理了,但循环了七次,他已然被迫冷静了。
谢钧把信收好,严肃正好从外面回来,凑近谢钧耳边低声道:“大理寺要把裴大人的死定性成单纯的贼人作祟,那贼人已经抓到了,意思是把贼人斩了事情就结束。”
谢钧轻笑一声:“不用管,让他们斩。”
毕竟一件事如果先被摆平,却又被掀开闹起来,这事就更难收场了。
***
吴家村。
吴二妮觉得荒谬至极,她一个在地里长大的农民,居然在听一个娇小姐教她怎么种田。
“你们从冬至日开始,把麦种浸在干净的冷水里,再拿出来晾干,以后每九日就浸一次。直到等到明年春初土壤解冻,你们就种下麦种,这样的话,小麦能如期成熟,芒种左右就能收成了。”
这是小麦晚种而早熟的办法,并不大众,也因此林蕴第一时间没想到。
“九麦法”其实就是简易的现代春化处理,通过低温刺激,诱导植物提前完成花芽分化。
在林蕴眼中科学合理的办法,吴二妮却觉得这是天方奇谭。
这位林小姐到底在说些什么?
每九日泡一次种子,然后种子就能早发芽早成熟,种田搞得跟做法事一样
时迩听得也很意外,不过她努力记忆二小姐的每一句话,即使这个办法再荒谬,也要把它们写下来,之后寄给大人。
林蕴看了周围一圈人的眼神,就知道没人信她。
这是一个听起来荒谬的办法,她在他们眼中也是一个不事农桑的娇小姐。
吴二妮看着林蕴的热情逐渐熄灭,她解释道:“种子对我们很重要,小姐你的方法闻所未闻,我们不敢冒险。”
林蕴理解,但咬着嘴唇不肯放弃,她明明有能力让知道这个消息的农户都多种一茬麦子,她不想就这么算了。
大概是急中生智,林蕴承诺道:“二妮,你可以让你和你的村民们都这样试,如果失败了,种子的钱我掏,如果成功了,你们的收成分我一成就行。”
林蕴其实不在意那一成收成,但若是分毫不取,他们会更认为她不靠谱。
毕竟在正常人的眼中,没有人会愿意担这么大的风险,只为了让他们多种一茬小麦。
如果她是图利的话,反而还更能接受一些。
而林蕴愿意担这样的风险,并不是因为她是个傻子。
她只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知道这个办法是正确的,她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