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沉,洛水潋滟。
船还未靠岸,洛阳城的轮廓在晚霞中已隐约可见。
几日过去,苏府众人终是抵达了洛阳城。而苏兴文自那日晕倒之后竟一睡不起,晕厥了整整三日,眼下才悠悠转醒。
旁人看来那颗荔枝只是意外,唯有苏兴文知晓当时那颗荔枝骤然砸下,像是敲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整个人瞬间没了意识。
醒来后,苏兴文摸着剧痛的脑袋第一件事便是扬言找苏灵与,以及那一颗不知从何处飞来的荔枝算账。
他被子一掀就要往外冲,小厮跪在床边忙抱住苏兴文往前冲的腿大喊:“公子,不可啊!”
苏兴文阴测测垂首看他:“为何不可?”而后抬腿一脚踹在小厮心口,小厮瞬间跪倒在地。
屋外守着的嬷嬷听见动静忙推门上前劝道:“公子,眼下那苏灵与要出嫁,苏家将她看得跟宝贝疙瘩一般紧,您去寻她也讨不了好呀公子!”
苏兴文也知晓,他昏迷这几日苏启生那个老家伙都不曾问询一句,是摆明了不欲管这事儿,但心中又郁气难消,他又抬脚踹了下躺在身旁的小厮。
“那日掉下的荔枝是何人的?”苏兴文怒红着眼问道。
嬷嬷站在一旁扫了眼地上没了动静的小厮,往后使了个眼神,身后的两人忙上前把地上的小厮架走了,苏兴文觑了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嬷嬷上前一步笑着道:“那人是金来馆金先生的徒弟,他当日只道是个意外。”
“意外?我头都要被那荔枝敲碎了!”苏兴文吼道,烦躁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这时,舱外一苏家弟子喊道:“苏公子,船靠岸了。”闻言苏兴文不得不先行咽下这口气,迈着步子出门。
这笔帐他定会和苏灵与还有那劳什子徒弟,好好清算。
岸边垂柳依依,柳梢轻摆,远处渔火点点与暮色交相辉映。
苏灵与后几日因按压穴位与时不时口含生姜,晕船之症已不复最初那般难熬,但终归未能全然适应江上颠簸之感。
此时登岸,黄昏晚风混着微凉的水汽袭来,拂了她满面,脚下实地让人瞬觉安然。
温家派来的马车还未到,许是有事耽搁了些时辰。苏灵与站在苏沐年身后候着。
渡口旁的赶路人与船夫往来如织,苏兴文下船后便看见了渡口边的白色身影,眼神阴鸷迈着步子往前走去,其后的嬷嬷叹了口气忙不迭跟上。
“四公子,这几日没见您吃,这荔枝怎么少了这么多?”青玉接过袋子拉开系带看了一眼。
没听见身后人回话,青玉奇怪回首瞧了眼,见萧京雪正偏头盯着右边不动。
青玉顺着目光看去,那日被荔枝砸了脑袋的人正一脸凶恶地往苏家二小姐那儿冲,他凑近问道:“话说四公子那日为何要出手?”
萧京雪双眸微眯,并未接话只从袋子里又拿了颗荔枝,不动声色往那人小腿扔去。
苏兴文脚步不停,面目狰狞地伸手,指尖快触碰到身前人的肩膀时,小腿忽然被似是石子的物件狠狠敲打了一下,他霎时身形不稳踉跄着往水里倒去。
身后众人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自家公子又一次倒下,不过这回栽进了水里。
一时水花四溅。
苏灵与听见身后动静回首看去,只见水中之人手臂胡乱拍着,似鱼翻腾。
岸上众小厮手忙脚乱大喊公子,愣是无一人下水相救。
苏启生蹙眉看着水中之人,思及出行那日苏启松的嘱托终是向立于旁的苏净递去一眼神。
苏净点头应是,飞身向前将苏兴文拎了上来,而后退至一旁。小厮们忙不迭上前围住,苏兴文浑身湿透,发髻散乱,原本瘦弱的身躯更显狼狈。
苏灵与见他这模样,不禁浅笑,回首收回目光时恰撞进了不远处黑衣少年的视线。
她收起唇边弧度,点头一礼无声道:“多谢。”
此声乃是道谢前几日那颗从天而降的荔枝,虽不知花四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苏兴文一倒终归是为她避免了这几日的烦扰。
没成想,那人见到她的动作后微一扬眉,竟迈步朝她走来,经过她时并未留步只微微垂首在耳畔道:“若要谢我,赔两颗荔枝就行。”
苏灵与还未应声,他便擦身而过走至金先生身侧。
鼻尖只余挥之不去的淡淡甜香。她愣在原地忘了荔枝的事,而不禁心想这人到底有多爱吃甜的?
再抬眼时只见不远处的苏兴文一把推开围住的众人,面目怒容朝她走来,苏灵与面色平淡。
站在身后的苏沐年见状迈步挡在身前问道:“兴文兄你这是作甚?”
“又是你?”苏兴文赤红双眼咬牙道,短短几日他这辈子的脸面已尽数丢尽,皆是因为这个苏灵与。
“二妹方才在我身后一动未动,兴文兄自己落水怎还怪到她头上了?”苏沐年蹙眉,右手握于身侧剑柄之上。
苏兴文一时无言胸中却怒火难平,身后的嬷嬷瞧见周围众人脸色莫名地窃窃私语,无法只得上前对苏沐年道:“大公子莫怪,老奴先行将公子带下换身衣裳。”说罢拉着苏兴文的袖摆走了。
闹剧暂且结束,此时温家的马车也恰抵达渡口。
为首的中年男子衣袍雅致,面容和善,周身气质内敛温润,他翻身下马后忙上前对苏启生拱手一礼道:“启生兄久等,家中有些繁杂琐事是故耽搁了些时刻。”
苏启生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答:“华宣兄无妨,我等也是刚到。”
温华宣与苏启生两人多年前便相识结交,后苏启生虽与温明雪结为夫妻后仍是以兄弟相称。
苏启生往旁侧身伸手介绍:“这便是金来馆金先生。”花双上前一礼,温华宣不着痕迹打量一番后温声笑道:“金先生,久仰大名。”
花双唇角微勾,双眸凝着眼前和善之人,笑意不达眼底。他了然心道,又是个笑面老狐狸。
“诸位远道而来,请吧。”温华宣扬声道。
说罢,众人依旧如与来时安排,各自上了候着的马车。
正欲出发时,在船上换完衣裳的苏兴文方才姗姗来迟,他目光微闪,忙上前唤道:“温家主。”
温华宣拉住缰绳回首扫了眼这人问道:“启生兄,这是?”
苏启生心中不快道,这苏兴文莫非打算跟着他一同去温家不成?
见温华宣开口询问还是答道:“此人乃是我远房表亲之子。”
苏兴文理了下衣袖作揖一礼正色道:“温家主,家父掌管淮水一带水路,此行小辈专程前来欲同温家主商榷合并洛水渡口一事。”
自洛阳渡口起的各处水路统称洛水。这洛水水路与淮水不同,其四通八达旁支众多,由不同商户接管。因而,洛阳城内凡经水路运送之物,因水路不同而价格各有高低。
苏启松与苏兴文在府中商议良久,决定与多年前一般,借由温家之势从这洛水水路中分一杯羹,若是能将其尽数并入手中,再全权掌管是再好不过。
此行苏兴文前来便是来探上一探这温家的态度,若可行再另做筹谋。
苏启生闻言默不作声,心惊这父子俩竟打算将手伸到洛阳来,简直愚不可及。洛阳水路之势力盘根错节,若是同江南淮水形势一般,温家恐怕早就出手,何故轮得到这两父子。
眼下这苏兴文要当这出头鸟,温家自然乐见其成。
果然,温华宣听苏兴文说明来意后,和善道:“既如此,小兄弟先行上车,待入府后再作详谈。”
“多谢。”苏兴文闻言大喜,心道这事儿应是成了大半,忙跟着候在一旁的温家管家上了马车。
青玉放下帘子撇嘴对着萧京雪道:“那人竟也上车了,看样子应是会同去温家。”
萧京雪坐在对面,靠着车壁闭目养神并未接话,青玉转念又问道:“四公子,算上方才你两次出手相助那二小姐了,为何?”
他挤眉弄眼,拉长声音道:“莫非......”
对面之人突然伸手,指间薄刃刀转瞬到了青玉眼前。
萧京雪睁眼,唇角微勾眸中带笑却冷厉隐现:“小玉子,可是忘了此行我的任务?”
青玉僵硬抬手,伸出两指将眼前的薄刃刀挪远几寸,心中腹诽道不正是因为那人乃此次杀令目标,四公子出手相助才奇怪吗?!
但他瞧见方才萧京雪的神色是不敢再开口了,只得低眉顺眼缩在角落。
萧京雪见状收回手,他自然知晓青玉言下之意。
然出手相助并非是因苏家二小姐,而是那穿金戴银之人。
此人言辞污浊脏了他的耳朵,举止不堪污了他的眼睛。如同恶心的气味一般,令萧京雪厌烦不已。
就算对面之人不是苏灵与,他也会出手。若是下次再让他瞧见,就不是两颗荔枝的事儿了。
花双扫了一眼缩在角落的青玉,似笑非笑盯着萧京雪开口道:“那你半夜去给人家送生姜和荔枝是何原因?”
青玉闻言睁大眼看着萧京雪,他方才还奇怪这荔枝怎的这么快就没了,原来如此!
迎着两人略有深意的目光,萧京雪冷哼一声侧首看向窗外,面色如常而耳尖绯色悄然泄露些许异样。
那夜李全死后,他在一片血色寒夜中久久未动,鼻尖百般气息交杂将她的思绪裹缠,大脑如同沉入泥沼。
其中裹挟着一丝生姜微辛之味,令他不禁眉头微皱,从深不见底的黑夜中挣脱而出。
彼时,也许是浮现起那立于船头耀眼发光的背影,又或许是忆起孤身坐于屋内,透过一方小窗凝望江面的身影。
萧京雪好似看见了那身影被囚于一隅,渴求着广阔天地的温暖与自由,却似笼中困兽永不可得。
恍然间,那身影与他重叠,在笼中无声嘶吼的悲凉命运缠绕成一体。
萧京雪抬脚麻木地走向灶台,生涩地将生姜去皮切片,一举一动中身体和思绪终是活了过来。
寒夜露重,一道黑影悄然至窗外。
为防屋外六人察觉有异,萧京雪并未入内,只悄然将窗扇打开后将生姜放在窗边。
思及方才鼻尖嗅到的辛辣之味,犹豫半晌他摘下了腰间的荔枝袋,一并放在小几上。
至于为何这么做,也许他自己也不知晓。
车内花双和青玉两人见萧京雪不欲多言也没再多问。
天幕渐沉,城中灯火通明,行人笑语流转。
“驾!”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远及近,尘土飞扬。
疾驰的骏马越过缓缓而行的马车,转瞬到了萧京雪车旁。
马上之人猛然一拽缰绳,身下烈马扬蹄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