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胜男的脚步很轻,但架不住她左右护法是两只活泼过头的大猫,不等她敲门,这两就已经直接破门而入,奔着那盘膝坐在书案前的人去了。
玉公子虽看着温雅,但他手上的力气并不弱。他像是脑后长了双眼睛,不等大花小花扑到跟前,就已经及时转身抓住它们的耳朵,轻声批评道:“教过你们多少次了,不许这样扑人。”
被教训的两只大猫委委屈屈地趴在他脚边,时不时还偷偷撩起眼皮观察玉公子,好像在确认他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这颇具人性化的表情看得云胜男有些想笑,但在玉公子看过来时她还是忍住了,抬手打了个招呼:“hi,晚上好。”
见玉公子不语,她又立刻站直了身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玉公子。”
玉公子轻笑一声,指了指书案对面的软垫:“请坐。”
云胜男溜溜达达地走到软垫前盘膝坐下,见玉公子并没有追问她为何深夜拜访,便开始没话找话:“玉公子您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
不过玉公子的脾气很好,十分礼貌地回答她:“对。”
见气氛又要陷入尴尬的沉默,玉公子又把问题抛回去:“你这么晚还出来串门?”
云胜男的表情微僵,手指无意识的扣了扣旁边的锦垫,沉默片刻后才道:“睡不着,随便逛逛。”
两人都没有提到巫神宫的宵禁,仿佛这条禁令并不存在一般。
当然,对于一个三天三次出入禁宫的人来说,触犯一条禁令和多条禁令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想家了?”玉公子一针见血地问。
云胜男微微诧异地抬头,她不明白玉公子是怎么知道的,难道对方有读心术?
玉公子又轻笑了一声,抬手指了指云胜男的脸:“我没有读心术,不过,你的表情实在是很好读懂。”
云胜男摸了摸脸颊,好吧,她承认她的确是一个喜怒易形于色的人。她平时直率惯了,实在很难通过脸色来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我想家了。”她坦率地点点头,干脆放松地趴在面前的矮桌上,“想我妈、呃,我母亲和我外公,他们应该也会很想我。”
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云胜男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话中的漏洞,原主妘昭的父母早就已经去世了,当然,她也没有注意到在自己说完话之后,玉公子的瞳孔也微微收缩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玉公子捡起桌案上一枚奇形怪状的铁制工具,一边检查一边平静道:“你年幼离乡,思念亲人乃人之常情。不过也不必太过伤怀,只要好好活着,便有再见的希望。”
云胜男听着玉公子的话,心情却依旧沉重。她和家人之间相隔的可不是千万里的距离,而是数千年的时空。她能在被车撞死后重生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若要再死一次,她可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在21世纪醒来。
见她依旧情绪低落,玉公子便换了个话题:“上次我交给你的那些字你都会写了吗?”
云胜男闻言,莫名生出一种在高中被班主任点名的紧张感。她本能地想点头,点到一半又无奈地摇摇头,小声道:“只、只记得一大半。”
不是她不努力,实在是那些古体字太过繁琐复杂了。
玉公子微微颔首,转身抽出一卷竹简放在矮桌上:“这就很不错了,你既睡不着,正好可以把这卷竹简再来看看,日后你认得的字多了,便可以自己写书信托人捎给家中亲眷了。”
云胜男面有苦色地展开面前光洁沉重的竹简,抬头时见玉公子还在对着一大摞造型奇怪的工具挑挑拣拣,不觉有些好奇地追问:“这些东西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是钩陀,这是錾陀和钉陀,都是雕玉的工具。”玉公子把手头上的工具一一介绍了一遍。
云胜男来了兴趣,她丢开手中竹简,凑到书案旁边开始好奇地打量那排工具:“公子你还会雕玉?看来我叫你玉公子果然没错。你......”
她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旁边的铜簋里,不觉愕然停下,瞪大眼指着那铜簋愣愣地问:“这是什么?”
里头泡着一簇荸荠和数片拇指粗细的白色木料,以及断开三截的白玉簪子。
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便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看一眼,确认那铜簋里头泡着的,的确是原主母亲的遗物玉簪。
在旁边的书案上,还放着她用来包裹玉簪的青色手帕。
但这玉簪她不是交给姬螓了么?姬螓还信誓旦旦地承诺会请一位高手帮她修复。
顿了顿,云胜男的目光缓缓地转到旁边玉公子的面具上,姬螓口中的玉雕高手,莫非就是玉公子?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这是我妹妹下午让人送来的玉簪,说是她朋友的贵重之物,请我帮她想办法修复如初。”玉公子挑好了工具后,便命玄甲将那铜簋端下去,置于火炉上煮沸一夜,明日再做处理。
“原来......”云胜男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原来,姬螓就是玉公子的妹妹。
但是玉公子不是九王子么?
如果赢愔的小道消息属实,那就意味着,姬螓便是大虞朝的王姬。如今的虞天子后宫三千,王子王姬更是有近百号。若姬螓真的是王姬,那么她入巫神宫......
云胜男偷觑了玉公子一眼,只是对方面上永远都带着那张青玉面具,她实在很难窥见对方的脸色。
不过想起姬螓所说,她入巫神宫是为了成为大巫,予一人自由。如果说她是为了自己的兄长九王子而来,一切似乎也就说得通了。
普天之下能有权利释放被关押在禁宫中的九王子,非巫神宫的大巫莫属。
“你在看什么?”玉公子捕捉到云胜男小心翼翼的目光,忽然开口询问道。
惊觉自己方才在无意间勘破了一桩王族隐秘的云胜男只觉得背上开始冒冷汗了。
根据她多年的看小说经验来说,一般小配角知道了皇族辛秘,大概就是快领盒饭的前奏。
听到玉公子的问话,她下意识想撇清干系,忙摇头道:“没什么,我什么也没看,什么都不知道。”
玉公子闻言,盯着云胜男看了片刻,像是看出什么来,忽然就笑了:“我知道这簪子是你的。”
云胜男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来了来了,配角要提前下线的剧情来了。她自忖虽然自己功夫不弱,但是和玄甲比起来恐怕还是有所不及。
“姬螓她自幼生性孤僻,并没有什么合得来的朋友。她肯拿着你的簪子来找我,可见她对你是很在意的。”玉公子温和的声音轻而易举地抚平了云胜男心底的不安。
“原来如此。”云胜男松了口气,听到玉公子的话,忽又多嘴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这玉簪是我的?你以前应该也没见过。”
她记得原主对这玉簪十分看重,一直小心珍藏,也就只有赢愔和与她同住的姬螓看见过。
玉公子瞥了一眼铜簋中玉簪雕的柃木樨,想起少女贴身亵衣绣的也是这一种花样,因此当姬螓带着那玉簪来时他便已经猜到这簪子的主人是谁。
他下意识望向面前少女娇艳如花的脸,这么近的距离之下,他能清晰地看见对方如蝶翼般微颤的睫毛和优美如花瓣的唇。
少女的唇色是如野蔷薇般的嫩红,瓷釉般细腻的白色肌肤间又透出浅浅绯色,精致绝艳如同画中谪仙。
玉公子罕见地有些词穷,顿了片刻才干咳一声,别过头解释道:“这发簪上雕的柃木樨是简国特有的花,深受简国人喜爱。你自简国而来,玄甲又告诉过我这两日姬螓与你走得较近,因此这簪子的主人也不难猜出。”
云胜男恍然点头:“原来如此,玉公子当真是细致入微。对了,这断掉的的簪子泡在水里是要做什么?”
玉公子耐心道:“简国的玉多为硬玉,修复之前需先将其软化。我用荸荠和通木与玉簪放在一起煮上一夜,明日再辅以明矾、蟾酥等便可将玉质软化,便于修复。”
云胜男心中一松,语气也变得轻快起来:“玉公子果然博学,我母亲的簪子交付给你,我很放心。”
玉公子瞟了一眼她胸前那一片金色羽毛绣纹:“你如今是一羽祭巫,日后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眼下你还是先去把《大韶》学完吧。”
云胜男默了一瞬,老老实实地坐回去继续翻看那卷竹简。
正看着,忽觉前头有一道阴影投下来。
她抬头,就看到玉公子站在桌案前,用拨镫轻轻拨动灯芯,细致地将灯芯上附着的油垢刮下,那青铜灯盏间的灯光果然也跟着明亮了许多。
昏黄的灯光穿过青玉面具的眼洞落在面具之后的那双瞳眸间,让她窥见了那双宛如墨翡的深邃眼眸,烛光穿透青玉面具,在那双墨瞳中印出一抹浅绿。
藏在面具之后的那双眼睛如同摄魂心魄的黑洞,似乎就连光也无法从中逃逸。
云胜男愣愣地看了半天,才小声地询问:“玉公子,你为何对我这么好?”
玉公子挑灯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优雅从容:“你觉得我对你很好?”
云胜男‘嗯’了一声,板着指头数道:“第一次见面,你给我送了食物,第二次见面,你又帮我遮掩了我违背宵禁的过失,还肯教我认字。而且......”
说着,她轻轻咬着下唇,垂眸从腰间的锦囊里掏出已经空了的巫药瓶,声音越来越低:“而且,赢荛也是你请来帮我治伤的吧?”
玉公子看着她掌心的药瓶,没有否认,只是笑道:“赢荛倒是守信,给你的是她炼得最好的巫药。至于为什么我会对你好,如果我说我本来就是个好人呢?”
云胜男默默地收回药瓶:“这我倒不怀疑。”
但是玉公子对她的好,显然超出了某种界限。
难道是......
云胜男的表情一僵,因为她这张脸?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不得不承认,妘昭的确生得美貌。
“好了,别胡思乱想了。”玉公子有些好笑地放下拨镫,“我对你好不需要理由。我这样想,就这样做了。”
云胜男用手托腮,好吧,很多事情也的确是说不出个缘由来的。
毕竟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玉公子就会觉得很亲切很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