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猫住的地方在东区七街。
邵满对那里熟门熟路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七街有一家非常好吃的烤冷面。
“何大叔烤冷面。”邵满仰头念道,“等会儿就来宠幸你。”
他们拐入巷子深处,转弯,沿着一闪一闪的光污染屏幕往前走。
几十米后,邵满停在了一间门口长满杂草和藤蔓的房门前。
“到了。”他对谢盛谨说。
接着他顿了顿,然后蹲下身。
谢盛谨:“?”
邵满艰难地仰头看着她:“现在我们要开始除草了。不然我们进不去。”
“……”谢盛谨感叹道,“真是原生态啊。”
“你喜欢?”邵满问,“你要是喜欢这种我也可以把修理铺搞成这样。”
谢盛谨看他一眼,确定他没有在开玩笑,沉默了一会儿:“不了,谢谢邵哥。”
婉拒了。她绝无任何一点喜欢的意思。
于是谢盛谨也蹲下身,开始拔草。
邵满正准备教谢盛谨如何拔得更快更好更不费手,但一转头就看见谢盛谨把她那把由X-11型高密度聚合材料造成的刀掏出来,寒光一闪,“嗖嗖嗖”地砍倒一片。
邵满默默地转回脑袋,心想这应该是这把刀接触过的最廉价的东西了。
……
十分钟后,谢盛谨站起身,利落地拍拍身上的浮土,“怎么样?邵哥,还要继续吗?”
“不用了。”邵满跟着站起来,欣赏了一下两人的劳动成果,“这应该是老猫这门前最干净的时候了。”
下一刻,他后退一步,还不忘提醒谢盛谨:“站开点,小心伤到你。”
谢盛谨听他的话站到一边。
邵满满意地转回脑袋,转了转手腕和脚踝,然后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骤然抬脚——“轰!!”
门瞬间被踹开了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破洞。
“进屋吧。”邵满朝谢盛谨招招手,“他现在应该在家。”
谢盛谨看着被踹坏的门,再看向邵满,沉默了一瞬:“邵哥,你先吧。我跟他不认识。”
怕被轰出去。
邵满并没有意识到谢盛谨的言外之意,他从被踹破的门里钻进去的时候还瞅了谢盛谨一眼,“别怕啊,他不吃人。”
邵满进入其中后谢盛谨这才看到里面还有一扇门。数块报废的装甲板,表面焊着各种不同型号的弹壳组成的防盗锁。两道门之间是一道三米左右的索桥,索桥底部空荡荡的,表面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当邵满踏上去后,桥对面的紫外灯骤然亮起,将玄关处用导弹尾翼改造的伞架照得纤毫毕现——每根伞骨底下都挂着一个非常可爱的奶茶小杯。
谢盛谨上了桥,往回一看,刚刚被邵满踹开的门不知不觉已经恢复如初。
“跟上!”
邵满招呼她。
穿过第二扇门,整面由防弹玻璃拼接的展示墙撞入眼帘。左半区的通体色调充满一股钢铁的冷硬,货架上放着神经接驳器的仿生脊椎和各式各样的仿生义体,右半区却浸泡在奶白和蜂蜜黄色的甜蜜氛围里,充满艺术感的大树展览柜上,霍徳红茶、暮山紫毫的绿茶、已经完成的醇香奶茶样品被非常细致地摆在上面。
屋子的最顶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爆改义体奶茶半价】。
邵满拉着谢盛谨继续往前。
接着是第三道门。邵满伸手敲了敲。
门应声而开。
谢盛谨闻到了扑面而来的香味,奶制品的甜香与茶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并没有使这股过分浓郁的香味令人难以接受。她一眼就看到珍珠红糖椰果香草荚一一摆在奶白色的小桌上,左边奶茶机上凝出焦糖色的水珠,右边的立体打印机“嗡”的一声,刚好吐出一个印着黑色小猫的奶茶杯套。
中间是蜷在悬浮椅里的老猫。
这是个肥胖的中年男性。秃顶,体脂率过高,应该患有高血压和糖尿病,义体化程度较低,只有一只眼睛有明显义体化的痕迹,长相普通,脸和眼睛很圆,显得非常和善。
这是一张曾经存在于记忆中的脸。
这么多天过去,谢盛谨终于确认了答案。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
与谢盛谨的气定神闲不同,悬浮椅上的老猫听到脚步声睁开眼,却目光扫来的第一眼就像被卡住了喉咙。
他死死盯着谢盛谨,像个劳损过载的机器人一般逐渐从躺椅上起身,眼神被钉在她身上一般,目光中有难以言喻的惊骇。
邵满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老猫,你干嘛?抽什么风呢?”
老猫终于吝啬地把目光挪到他脸上。仅仅一瞬,他又快速挪开视线。
“没事吧?”邵满不放心地问,“看着不对劲呢,病了?”
老猫扯起嘴角,摆摆手,“……没事。”
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沙哑粗糙,每发出一个音节都伴随着干涩的摩擦感,像老旧风箱拉扯时发出的吱嘎声响。
谢盛谨的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
老猫时刻注意着她的表情。
此时他圆圆的脸上将那些震惊、怀疑、茫然、困惑交杂的复杂情绪掩在了一张笑脸之下,他挥挥手把邵满拍开,操控着身下的电动椅朝谢盛谨转来,他不动声色地试探着:“客人有什么需要吗?”
“有。”谢盛谨说。
老猫从仰视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她笔挺的站姿、下颌处锋利的轮廓与半垂着眼睛透出的漫不经心。
“是什么呢?”他放低了声音,也放低了态度,问道。
邵满认识老猫四年,第一次听到他的这个调子。他皱了皱眉,意识到哪里不对。
他开始打量两个人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屋内安静得有些紧绷,只能听到三个人的呼吸声。邵满探究地看着谢盛谨。她没什么异常,一如既往保持着在外人面前漠然冷淡的样子。
他的目光刚准备从谢盛谨身上移开时,谢盛谨蓦地抬眼,朝他露出一个微笑。
邵满一怔。
接着谢盛谨转头向老猫,轻言道:“超型液态金属抗电磁干扰材质与量子隔断通讯,能组装在一起吗?”
“超型液态金属抗电磁干扰材质?”
老猫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然后念了第二遍。
接着是第三遍。
他突然沉默了。
邵满之前就听谢盛谨讲过这种材料,但他的主业是ai通讯与机械,专业不对口,他并没有什么独特的见解。但老猫这过分奇妙的反应让他意识到这东西怕是大有来头。
过了很久,老猫突然开口问道:“我能问一下,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吗?虽然我知道这不符合规矩。”
邵满一惊,迅速看了他一眼,心想老猫今天怎么了?这东西重要到让他不顾一直坚守的行业规矩也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吗?但是谢盛谨会不会反感?他都没打听过这东西的来源……
诸多念头在他脑子里一晃而过,邵满几次都张开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卢兰联邦军事电磁材料研究院。”
谢盛谨颔首道,“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东西。”
老猫脸上,怀念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低下头,嗫喏着嘴唇,最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再次抬头时,他脸上的茫然、怀念、犹豫,等等神色都消失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如果你能信任我,那我可以一试。”
他仰头注视着谢盛谨,诚恳道:“但我已经落后时代太多,要想研究出个不错的结果,怕是要一段时间。”
“两个月。”
谢盛谨问:“能行吗?”
老猫在犹豫。他看着谢盛谨的脸,有些恍神。
“你需要什么条件?”谢盛谨说,“我会全力配合。但我需要一个结果,无论那个结果如何——成功还是失败,我都需要阶段性汇报和演示。”
老猫犹豫道:“我……这恐怕很难……”
谢盛谨盯着他,眸色极深。
“你想坑蒙拐骗,套取材料吗?”她突然问道。
老猫一惊,“不……”
“那就是想私吞雇主财产,不守信用了。”谢盛谨歪了歪头,“你在装什么?”
邵满已经傻了,完全插不上话。老猫怔怔地望着她,居然没有反驳。
“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想蒙混过去。”谢盛谨冷冷一笑,“我原以为你会坦诚。”
老猫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居然无法反驳。
“我站在你面前的第一秒,就应该已经知道我是谁。故人之情可以视而不见,故人之子可以佯作不知,但是旧时之仇——”
她在老猫和邵满愕然望来各有千秋的眼神中冷冷一笑,“你能装作遗忘吗?”
“你骗了某些人,利用了他们,又背叛了他们。”谢盛谨在老猫逐渐苍白的脸色下根本不作停歇,她的言语比刀剑更为尖锐,从老猫的脊髓横贯向上,一寸一寸将他钉在十字架上。
“但有人依旧因为和你相识数年的情谊放你一命,还让我见到你时代她问好。我原本是想这么做的。”
谢盛谨步步紧逼,“仇恨恩怨是上一辈的事,对于旧事,我感到无能为力,也深感可惜与同情。”
话是这么说的,但她的眼底深如寒潭,如同毫无波动的死水,“——但真正见到您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按照她的吩咐完成。您会感到介意吗?能原谅我的一时的激动情绪而略显不敬的言辞吗?”
老猫圆滚滚的肥胖身体剧烈地一抖。谢盛谨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您应该能吧?毕竟违反约定也是人之常情……就像你如今在这里龟缩一隅封闭自己逃避现实一样,你儿子的骨灰洒在那场火里被烧得干干净净,你好友为你的背叛和懦弱承担了所有的责任。而你在贫民窟逃避了十一年,这十一年你过得如鱼得水,舒服得恨不得永居这片醉生梦死之乡,你甚至染上了赌博和毒瘾,用这些曾经鄙夷的东西麻痹自己,以为这样就能……”
“够了!”老猫突然爆发一声怒吼。
“够了,够了……”他“砰”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可惜矮胖的体型并未为他争取到什么气势,他堪堪达到谢盛谨的下巴,愤怒地仰视着她,“够了!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又知道我干了什么吗?他们污蔑我讨伐我,而你只知道从你的长辈那里道听途说,在一个可怜人面前卖弄自己的见多识广,你难道为此骄傲吗?!”
“并不。”谢盛谨平静地说,“那你说你干了什么?”
老猫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瞪大了眼。
在他恍然大悟的懊悔眼神中,谢盛谨轻描淡写地一锤定音:
“如果你认为我说的有误,那就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