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傻啊，”周书漫的上司在电话那头训斥道，“节目有剧本能直接跟楚辞讲吗？他要是闹起来谁能控制的了？”

“你多给沈存真施加一些压力，让她听话一点，引导楚辞把安排好的故事线走完不就得了？”

“万一楚辞发现这是被我们设计好的呢？”周书漫在综艺行业待的时间不长，但也已经听过他的不少“光辉事迹”。

比如把某问答节目嘉宾提前拿到的小抄递给观众传阅；趁歌唱真人秀选手台上卖惨的时候坐在转椅上转圈……

“那不还是你的传达方式出了问题？”上司劈头盖脸地说，“年纪轻轻的不知道变通，这种小事都办不好，雇你还有什么用？”

没等周书漫反应过来，耳边就只剩下一串忙音。

周书漫气得骂了句脏话，合着真要是出事了，责任都甩到她一个还没转正的执行编剧头上是吧？

其实，对于高层们商定的cp炒作方案，周书漫本人也颇有微词。

这么老套的破镜重圆，拍成微短剧都会被嫌土。

在见到沈存真之前，周书漫还能安慰自己：演员这么多年不红一定是原因的，沈存真的颜值和演技都不是短板，那估计就是性格无趣，脑子不太灵光的类型。

给她一个刻板印象虽然严重，但至少有记忆点的人设，也说不定是在帮她。

在沈存真拍摄宣传海报时，或许是内心不安，又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偏见，周书漫特地去了摄影棚一趟。

沈存真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周书漫刚一进门，就被扛着设备的摄像大哥粗鲁地推到了一边。

沈存真第一个注意到了她，她招呼她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还递给她一把好吃的小饼干。

镜头前的沈存真漂亮又从容，她有一双特别迷人的眼睛，在频繁闪动的闪光灯下也依旧有神。

摄影师今天连续拍摄了好几个小时，说话的语气显得疲累，他的很多指令并不清晰，沈存真却能凭借经验迅速领会。

根据制作方的要求，摄影师起先试图用相机放大沈存真的“脆弱感”，他让她从下往上看镜头，嘴角不要上翘……

沈存真配合地拍了几张，一本正经地问：“你们是不是第一轮就打算把我淘汰掉，所以先暗示我别笑得太开心？”

此话一出，周围的工作人员都被逗乐了，不再刻意去纠正她的表情。

周书漫很快就意识到，沈存真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

她身上有许多珍贵的、却被世人低估的特质，譬如善良、温柔和认真。

周书漫抱紧自己被否决了无数次的台本，对着备采室虚掩的门发呆。

她该怎么告诉沈存真这个消息呢？

就在这时，楚辞大步流星地穿过走廊，把身后的导演和制作人甩得远远的。

那帮趋炎附势的家伙，他去哪都要跟着，也不干啥正经事，就知道向被折腾得精神紧绷的下属们发号施令，闲不闲得慌啊？

“沈存真在里面吗？”楚辞身形一闪，像正在执行任务的007特工一样贴着墙边问她。

他刚好穿着一身黑，完美地融入了背景墙。

《跨界剧场》的高层们跟无头苍蝇似的在远处搜索了一会儿，悻悻地走开了。

“嗯，”周书漫害怕地吞了口唾沫，“不过她还在录制前采，最好不要打扰——”

楚辞竟然真的听话地留在了原地。

他摩挲着脖子上的银链，嘴角自然地下撇，周身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场，像一只正在看门的大狗。

“你是编剧吗？”楚辞等了一会儿，突然朝周书漫搭话。

“呃……对。”周书漫被他凶恶的眼神吓得直往后缩。

“这个综艺有剧本吧？”楚辞漫不经心地问。

“额……没有？”周书漫胆战心惊地回答道。

楚辞露出一个猫捉耗子似的笑容：“那就是有了。”

正当周书漫紧急构思辞职信该怎么写的时候，楚辞从裤兜里掏出一摞叠得四四方方的稿纸。

“关于我跟沈存真的cp线，”他把握紧的拳头遮在嘴边，不自然地清了一下嗓子，“咳咳，我昨晚随便写了一点，能不能请你帮忙看看？”

？周书漫万万没想到他是要整这一出。

她机械地接过了楚辞的大作。

首先，并非“昨晚”。

从“《邪恶蔬菜汁计划7.0》”这个标题就可以看出来，楚辞这脑筋转了不止一天两天。

考虑到内容调整、舆论反响及突发事件等方面的容错，官方剧本才刚编到节目第六期，但楚辞连他和沈存真的大结局都想好了，而且还有四种：

1. 沈存真在演后谈环节当众向他告白；2. 沈存真求他原谅并发誓要永远和他在一起；3. 沈存真和他翻拍《爱乐之城》或者《泰坦尼克号》（没撞到冰山版）；4. 沈存真作为演唱会特邀嘉宾上台听他弹吉他。

其次，并非“随便”。

楚辞不光会作曲，词作水平一样出色，现在看来，他就连剧本这种文体也驾驭得很好：

情节跌宕起伏，描写生动形象，就是在人物塑造上……多少沾点ooc。

楚辞二十岁出头，就开始在科切拉音乐节、波兰摇滚音乐节、东京巨蛋等规模的场地举行巡演，但根据他自己的写法，在《跨界剧场》那个巴掌大点的舞台上，楚辞居然怯场到了需要沈存真“握住他颤抖的手，用星星一样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才能够开口发言的程度。

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临时增加的桥段：楚辞的身高目测至少有一米九，江炳鉴不拖鞋都不到他的肩膀，却在排练过程中一把把楚辞“推倒在地”。

这不符合牛顿力学和人体工学的一幕，还刚好落入沈存真眼里，于是她“温柔地蹲下身，怜惜地用酒精擦拭他淤青的膝盖，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吹了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搭理过江炳鉴”。

这样说也许不太恰当，但周书漫严重怀疑楚辞这是在自嬷。

导师俞晏清，也是《邪恶蔬菜汁计划7.0》里出场率较高的角色。

他一个因情商高、待人温和有礼而在业内美谈众多的沉稳男子，却对楚辞“尖酸刻薄，每天都故意找他的麻烦”。

不是在点评时歪屁股，鼓动别的评委给楚辞打低分；就是在演戏中途强行打断，破坏他的表演节奏。

甚至还有“半夜偷偷撬开更衣室柜门剪坏楚辞的戏服”、“把楚辞保温杯里的感冒药倒掉换成冰可乐”这样的小学生行为。

巧合的是，俞晏清这些“丑恶行径”，总能刚好被沈存真识破，她“一把将楚辞护在背后，厉声质问俞宴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从此以后“再也没给过俞宴清好脸色”。

……

周书漫合上《邪恶蔬菜汁计划7.0》，缓缓地扶住了额头。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再消化一下。

“你觉得这个剧本能用得上吗？”楚辞迫不及待地问。

哈哈，周书漫干笑了一声，从哪里开始是剧本啊，她只看到了诡计多端的梦男文学！

“我那部分剧情还可以再修改，”楚辞有些心虚地盯着脚下的地砖，“但沈存真的人物线，我希望能尽量保留。”

沈存真的人物线？周书漫再次展开那几张手稿。

她刚才只注意到了楚辞的人物线，因为他像是上《跨界剧场》历劫来了，一摔跤就破皮，一吹风就感冒，不是被评委骂就是被选手害，独自承包了节目的大多数槽点和噱头。

而沈存真那边则显得“岁月静好”，考核正常发挥，排练顺利进行，组队总能选到合适的队友，抽签总能抽中心仪的角色……在楚辞亲笔写下的四个结局里，她都成为了口碑和人气双收的知名女演员。

“这不是要帮她在节目里作弊的意思，”楚辞抬起眼睛，郑重地说，“我想说明的是，只要不牺牲她炒作，留给她足够的发挥空间，沈存真就能做的比我写出来的还要好。”

在成为综艺编剧以后，周书漫逐渐对“爱情”这个概念祛魅。

她发现爱情就像实验室中的某种物质，套用一定的公式，就很容易被人为地生成：

预先习得一项共同爱好；利用鬼屋等刺激项目制造“吊桥效应”；给男方提供一个英雄救美的机会；同处于狭小的空间中近距离接触；在利害攸关的情况下结成“牢不可破”同盟……

现实中人们的感情贫瘠到对这些虚构出来的荧幕恋人深信不疑，把对着题词板生硬朗读的男女主人公吹捧为恋爱的范本。

加班赶稿的深夜，当周书漫疲倦地敲击键盘，在文档上凭空捏造出关于“爱”和“永远”的语句时，她不禁在内心反问自己：

到底什么才是爱？

上天好像直接把答案塞到了她的手中。

虽然折得皱巴巴的，字迹龙飞凤舞，夹带了不少私货，闻着还有很大的一股醋味儿。

“写得特别好，”周书漫真心实意道，“我都有点磕你俩了。”

楚辞骄傲地从专业人士手里拿回了他的作品。

“我建议你直接把你的稿子拿给贾制作看，”周书漫眼珠一转，“他一定会喜欢的。”

对了，所有人都怕楚辞，他给的主意，制作方也不敢不考虑。

这下，周书漫不用背剧本的锅，沈存真不必走古早小白花路线，楚辞的“邪恶蔬菜汁计划”也说不定能取得进展。

“贾制作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如果他沉默的时间比较长，那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夸你才好了，”周书漫编排起上司来眼睛都不眨，“你继续往下说就可以。”

“谢谢，我这就去找他。”楚辞匆忙转身离开。

周书漫拍拍身上的格子衫，深藏功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