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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官家赵祯刚从坤宁宫出来,就直奔大公主的住所柔仪殿而去。

大公主是苗才人所生的皇长女,尚未加封号,宫中上下就按着她的序齿来称呼。大公主的乳名叫作“妙悟”,今年五岁有余,生得十分聪慧,小小年纪已经浅通文墨,会做文章。

官家掂了掂手上的一沓宣纸,被黑色的炭笔涂抹了的画迹的占了四分之三。

他只肖一眼就能认出,不用毛笔、而用石炭作画的,宫中除了成王殿下的奇思妙想之外,还能有谁?这些石炭还是他特意为肃儿寻来的呢。

官家随手翻了几页,画上什么题材的都有。其中一多半都有与之对应的文句相配。纸上浓浓淡淡稚嫩的笔锋,官家也很熟悉,是他女儿妙悟的字迹。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原来他们姐弟凑到一处,就是在忙着这些么。”官家显然把画册当成了姐姐教弟弟识文断字的素材,一边低声自言自语,一片慈爱在眼底化开。

他又往下翻了几页,最后一幅画上没配诗句。整个画面没有上色,只有石炭笔勾勒出粗细不同,稀疏又颇有棱角的线条,俨然是山峦起伏的形状。山峦之下又有一条清川环绕,水中有数片盛开的花叶。

官家脱口吟出一句扶苏听了要抖三抖的诗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说罢,又摇了摇头笑道:“妙悟自己也没学完《诗三百》,就迫不及待要教肃儿么?”

他看完儿女们的字画后,高高抬手一挥,皇帝的轿辇立刻行得更快了。不出一刻就行到了柔仪殿前。

殿前的内侍正要朗声通报,顷刻又官家的手势弹压了下去,隔了一道长长的回廊,一行人远远地就听见两个稚嫩的童声此起彼伏。

“错了。”

“……”

“过!”

“哎呀,坏了,这题我不会。”

妙悟和肃儿……这是在做什么?官家满腹都是不解。

他轻手轻脚地溜进了殿后的小院子里,入目就是一对粉雕玉琢的儿女拿着纸笔互相比划的模样。姐弟两人你来我往得十分激烈,和想象当中充满文艺气息地一人写诗、一人作画,两相得宜的样子有十分的不同。

“?”

官家原本慈爱的神情,一时之间僵在了脸上。

“……呀,是爹爹。”

赵妙悟率先发现了悄然而至不速之客,扑红着小脸走到官家的面前,低着头行了个礼:“妙悟见过爹爹,爹爹怎么走路没声音呀?”

官家见到女儿半是懊恼,隐含埋怨的可爱模样,不由得朗笑道:“若非不问自来,哪里能见到妙悟如此活泼的一面呢?”

妙悟的头低得更狠了。

她在官家面前一向乖顺娴静,今天是和弟弟玩游戏玩得上头了,语调和神情才会格外地激动,有违她一贯的人设。年幼的公主自觉在父亲面前丢了丑,正十分赧然。

“爹爹还没问呢,妙悟和肃儿是做什么呢?方才在殿外,爹爹差点以为你们姐弟快要吵起来呢。”

妙悟有心想挽回形象,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是肃儿说的一种游戏,名叫‘你画我猜’,我要看着肃弟的画猜他心中所想的诗句,猜对了才能算我赢呢。”

原来是这样。官家心中暗道:原来他手中画纸上的诗句不是妙悟教给弟弟的,而是她猜出来之后誊上去的。

官家不知想到了什么,面上的笑意顿时更深,瞧向了公主身后试图降低存在感,从开始到现在一直一声不吭的矮豆丁:“肃儿,这游戏倒有些意思,是你想出来的么?”

坏了,冲我来的。

扶苏暗道了一声不妙。

他奶包子一样的面皮皱了皱,整张脸都写着懊悔:早知道不逗人类幼崽玩了,结果还是露馅了,可恶。

这一幕怎么看怎么熟悉。官家就好像上学时自习课突击检查的班主任。自己则是那个被抓了现行的学生。

区别在于,班主任要抓的是学生们偷鸡摸狗干的坏事儿。他要藏的、要解释的却是自己明明才三岁,刚才开蒙识字没几天,为什么和五岁的姐姐玩得有来有回的问题。

偏偏此时,状况外的妙悟还毫无知觉地补上一刀:“爹爹,你不知道,肃儿可真厉害了。有几句诗连我都不知道,问了怀吉后才猜出来的,”

扶苏:“……”

他两眼一黑,只想狠掐人中。赵妙悟的话直接把他搪塞的后路断了。

“哦?”

官家眼底的兴味更浓:“是哪一句诗?妙悟可还记得?”

妙悟抬头想了一会儿,才苦恼地摇头道:“女儿忘记了,只记得怀吉说,都是出自诗三百《国风》里的诗句。”

诗三百?国风?那不就是?

官家翻开手中画册最后一页:“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难怪这一页妙悟没题字上去,原来连她也答不上来。那么问题来了,肃儿又是怎么知道这一句的呢?

扶苏闭上了眼,事态走向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一种结局。

“爹爹竟不知道,肃儿聪慧到如此地步,小小年纪连诗三百都能略知一二。”

何止是略知一二?简直熟悉得不能更熟悉。那可是扶苏名字的来历。

但是这些内情官家都不知道啊,官家只知道幼子明明才开始识字,刚刚初步脱离了文盲的范畴。所以,天然就对儿子有一层滤镜的他理所当然地得出了结论——

“肃儿啊,是爹爹疏忽了,从前竟然不知道咱们老赵家出了个神童!”

官家满脸自豪地把糯米团般的小儿子抱进了怀里,又轻捏了下扶苏又圆又白的耳朵:“怎么还偷偷地看书,不告诉爹爹和娘娘,只透露给你姐姐呢?”

扶苏瓮声瓮气,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没学会,就是偶然看到的……”

“肃儿,你撒谎!”

年幼的妙悟公主尚且不懂,弟弟到底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但她可是有点生气的:倘若肃儿是偶然一瞥就是她的知识盲区的话,岂不是显得她这个做姐姐的很菜?

她倏然提高了声音:“你从哪儿看来的?我都是特意问了人才知道的”

“……”

这个时候说梦里会有人相信吗?

扶苏生无可恋地抬头朝上看去,抱着他的中年男子的脸上写满了“我就淡淡看你装”的了然笑意。他低低哀嚎了一声,仗着自己身量尚小,鸵鸟般地埋进了官家宽大的袖袍里,不肯起来了。

官家还以为是儿子被撞破偷偷用功的事情,觉得不好意思了。毕竟在他还没当上太子的时候,也曾经偷偷趁夜秉烛用功,想拿出一番本事给皇父和刘娘娘夸耀一番。

官家自以为很能理解儿子的心情。

但是,三岁就能背《诗》啊……官家选择性遗忘了山有扶苏篇只是诗经的三百分之一,只想象着他把这件事告诉众臣之后,惊倒一片卿家的情形。

本朝素来有追捧神童的风俗,官至枢密使的晏殊晏相公就是十二岁廷前奏对、惊倒众人的。

谁能想到,文曲星也托生进他们老赵家了呢。

官家突然觉得掌心有点发痒。

一只长茧的大手在扶苏乌黑又顺溜的头发上摩挲了几下。一个没忍住,又摩挲了几下,官家心中的得意之情才稍稍平顺了一点儿。

不,其实根本没有平顺。

扶苏感受到头顶的触感,像受惊的山雀般下意识抖了一抖。他从缝隙中探出头,只见官家不知想到了什么,白净和气的脸上露出了谜之微笑,两撇精心保养的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

扶苏豆豆眼:真是完全猜不到这人在想什么呢。(棒读语气)

他扒啊扒,从仁宗的怀里钻出来,板起白嫩软糯的小脸,认真道:“官家,你会告诉别人吗?”

仁宗讶然:“怎么?肃儿不想让别人知道。”

“对,不想。”

官家没有直接说好或者不好:“为什么呢?肃儿是怎么想的?”

当然是因为不想被当成什么神童,顺理成章被保送上太子之后,你们哪一天发现货不对板了,又来找我的麻烦——就像可笑的第一世一样。

曹皇后猜得没错,当太子是官家给赵肃安排好的前程。扶苏流露出的早慧只会催化这个过程,让他的东宫冠冕来得更早、更得人心、更名正言顺。

但是这个前程,扶苏不想要。

也很好理解吧?第一世活成了一个笑话,第二世知道了自己是个笑话。倘若穿越时空之路无穷无尽,那么第三世他想给自己放个假。

如果赵肃一世是扶苏人生的终点,那么他想在此终结掉笑话的轮回。

扶苏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官家朝他的方向贴过来。后者会意地凑近了一些,想一听究竟。

“因为我……”不想当太子。

这是扶苏的真心话,但他一时间想象不了说出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像上辈子父皇对他那样子苛责冷待吗?还是直接痛斥他不上进没出息?

仁宗静静地侧耳,一副对三岁稚子的童言也无比认真,半点不轻视的模样。他额上的幞头也欲静不止、一摇一晃着。丝毫不知道怀中稚子哽在喉头的话会如何石破天惊。

扶苏轻轻抿了一下小嘴:“我是怕被别人知道了以后,又要我背这背那的,那样很烦。”

“噗……”

仁宗短暂地失态了一瞬,努力绷紧了面皮。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官家!”扶苏有点着急了,他发现自己除了心软以外,还犯了一个致命错误。

他忘记勒令官家必须保密了!

“好好好,”仁宗却像会读心一样:“朕答应你。朕可以保证不告诉其他人。你娘娘那儿也替你保密。”

扶苏悄悄地松了口气。

片刻之后,他就看到,仁宗也凑近了他,用方才两个人说悄悄话时同样的距离,对着怀中的小团子压低了声音。

“朕还以为,肃儿已经不愿意同朕说心里话了呢,自从你生日宴上行加封礼之后……是那天的宴上人员庞杂,太过喧嚣,吓坏了肃儿你么?”

扶苏猛地抬起头。

他确实是从生日宴上才敢确认内定太子的命运,为此消沉踌躇了好一阵子。连带着眼前该叫一声“爹爹”的人,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还以为表现得足够隐蔽。

原来竟然早就被看出来了吗?

三岁小孩儿的心情,一时晴一时又下雨,没几个大人会当真了看。何况扶苏稚子的表面下是个活了两世的成人。想不动声色地生疏一个人而不被发现,简直轻而易举。

那么,按理说,他明明掩饰得很好的,为什么官家就偏偏能察觉得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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