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鹊认出来,这是鬼王独有的技能:领域。能拉他点中的那个人进他的领域,领域之内的一切皆随他心意。
完蛋——这是旬鹊的第一想法。
鬼王是真正强大到手眼通天的人,天道的规则限制他摸得很清楚,亦明了“大道”本质。他以雷霆手段将地府界统一,建立鬼市,让世间万鬼有了归处,几乎没有鬼怪出来为祸人间,喧闹安稳的鬼市将它们死前的怨恨养淡,也重新养出它们的喜乐来——这个堪称桃花源的地方,是它们的家。
修真界的人对百幽境和地府界也几乎没什么芥蒂,鬼怪不再是个肆虐人间的恶词,与那残暴的魔界彻底分割开来。
可惜剧本里,因为百幽境突然大乱,鬼王为护百幽境和地府界,一人抵千军,又硬抗天雷,女主的剑指向他时,他已虚弱万分,被轻易杀死。
但鬼王凭一己之力做到这般,意味着什么,旬鹊作为天道派下的任务者,再清楚不过。
“我是天道派下的任务者。”
旬鹊不打算隐瞒,因为根本无法隐瞒。
“来护一个人,助她得道飞升。”
鬼王抬手虚点她眉心,一丝鬼气从他苍白修长的手中冒出,钻入旬鹊眉心,鬼王面色冷厉,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剧情中说鬼王“看谁谁死”,原先觉得不过是个修辞手法,现下她有些信了。
但那丝鬼气入体,并未有任何不适,鬼气绕着她的经脉游走一周,回到了眉心,点了点之前苏逐布的那个小阵法。
“驱散寒气的阵法?”鬼王如沁入霜雪的冰冷声音响起,下一刻旬鹊眉心剧痛,喉头一阵发紧,她竭力压制,仍有血从口中不断溢出。
旬鹊痛得全身都在颤抖,不同与苏逐当初用灵力碾压她的经脉,虽然痛,但也能勉力忍耐,且仅仅是痛,并不伤人。
而鬼王这丝鬼气,是真如摧枯拉朽,似乎想将她抹杀。
旬鹊感到鬼王的杀意,再顾不上走火入魔和苏逐的阵法,冲破桎梏,修为一路从金丹跨元婴、化神、渡劫、合道、直至飞升。
她聚起全身灵力抵抗,却听鬼王冷笑一声,轻而易举将她飞升期的修为压下,鬼气狂暴,碾碎她的经脉,袭卷她的识海,剧烈的疼痛让她几近失去自主意识,脑中发麻,真真正正的濒死感漫上她的心口。
没想到下一刻那鬼王将鬼气收回,甚至修补好了她被鬼气碾碎的经脉,灵力重新回到她体内,沿周天游走,一息间,她恢复如初,唯有嘴边血迹表明方才一切皆是真实存在。
“天道的人,记住今日的痛,你们顺应天道毁去的那些事物,便是这般痛过千万次。”
话落,领域消失,身旁街道嘈杂,人潮熙攘,她闻到面饼糖糕的香味,耳边有嬉笑打闹的声音。
旬鹊明白的,天道之下的所有小世界,都这般剧烈的、却又无声无息的、被碾碎重组过许多次。
这是威胁,是警告,亦是让站在天道视角的她,体验被这般对待的无能为力,和那足以泯灭所有意志的力量。
她慢慢抬脚,随着人群走。
秦蓁将自己的名字写在玉牌上,放到那竹木屋门口的石板,再去旁边的井里打了水,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问:“前辈,我不能确定我的尘缘是不是真与她有关,如此也能梦到她吗?”
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可。你想解什么,便会梦到什么,有些尘缘过深,占据人所有的心神,但其它稍浅的尘缘,并不是对人没有影响。”
秦蓁道谢,喝下解尘缘的水。
方才她听见那残魂女孩的话,便知晓了她是孟亭栀。
秦蓁难以置信,母后……孟亭栀,分明是在两个多月前的皇室纷争中,死在自己眼前的,就算她心有执念不愿转世,她的魂也应当是她死前的样子,而不是一个看着比自己还小些的女孩,甚至,是个残缺过多,只有一点片段意识的残魂。
她问了那残魂女孩许多问题,可她大多都不明白,答不上来,只有两句话说得最多,一句是“承定怎么还不派人来接我呀”,另一句是“我是京中孟家之女孟亭栀,我爹爹是朝中大官,兄长是镇国将军,我们孟家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我自然是要做皇后娘娘的”,她这两句话在秦蓁的认知里,错得相当离谱,世家贵族中并没有孟姓,而镇国将军,分明是秦奕。
但这抹残魂年纪尚小,可能她说的是前镇国将军,可能其中发生了什么,孟家从世家贵族除名,最重要的是,她说她叫孟亭栀,她在等秦承定接她做皇后。
仅这一句,她便不可能无动于衷。
并且,残魂女孩,与自己母后长得并不像。哪怕年纪小了点,但眉目面容也该是相似的,可她的脸与自己记忆里母后的那张脸,完全不同。
残魂女孩长相精致,一双细眉柳叶眼,虽然话语带些活泼可爱,但长相是很端庄典雅的,而自己母后的眼睛是双杏眼,面容清丽,笑起来却带了点明艳。
秦蓁满心疑虑,觉察出从前的许多事大抵与她知道的完全不同,沉思良久,打算尝试着去解开这节尘缘。
她之前便已决定放下,无论真相如何,她都不会再被困在其中。她要修行悟道,如此,解尘缘亦是为了明悟道心。
“你尘缘已解吗?”秦蓁与林赴川到了逍遥客栈,分别时,秦蓁问。
“未解。”林赴川说。
“为何不解?”秦蓁见林赴川神色低迷,问:“你已尝试过,解不开吗?”
林赴川摇头:“我没有试过,但大抵是解不开的。”
秦蓁想了想,露出一个清清浅浅的笑:“我从前想,若是一些事让我再经历一遍,我一定不愿,哪怕能从中寻出破局的方法,但那些痛苦依旧存在,我能自己慢慢放下,便不想再回忆起那些过往。但有时觉得,试一下也没什么,若我对过往不甘心,再怎么避开,其实心底也还是想试一下的。”
林赴川看着她,也笑:“为何与我说这些?我原先看你,本觉得你性子有些冷,不会愿意与人多说这类话的。”
少年剑修一身青衣,抱剑站在门边,腰背笔直,气质如竹。
但秦蓁对上林赴川的眼睛,觉得里面确有什么让他蒙尘。
她说:“因为欣赏你的剑意,觉得你该去证自己的道。”
林赴川一直想着秦蓁的话,想着她清浅的笑。想着想着,竟走到了解尘缘的村庄前。
他从前练剑,无人不夸赞他的好剑意,他也自觉剑心通明,直到他被托给孤鸿院的长老,人人不可惜他一个使剑的被丢到一堆使刀的人之中,怕是再无人能授他剑招,天才剑修恐要沉寂。
他埋头练剑,剑招越练越好,剑意也越发凌厉,可那些人依旧说,他会就此沉寂。
他于是明白,他们并未真正去看他这个人。自己的剑意如何,他们并未感受,便说一个剑心碎了的师父教出来的徒弟,又被扔到刀修中,可怜,可惜,再修不成剑心。
唯有秦蓁,看着性子淡,却会认认真真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从他这个人,去看他的剑,他的剑意、剑心、剑道。
林赴川已经走到那间竹木屋前。
他问:“前辈,确信解不开的尘缘,喝了尘缘水,会如何?”
屋里传来飘渺的声音:“重忆过去,走火入魔,或坚定道心,若是后者,纵使尘缘未解,心性坚定,亦无惧悟道。”
林赴川轻笑,虽然自己的尘缘是真的解不开的,但既已想通,便也无惧重忆从前,喝下尘缘水,步入尘缘梦,也并没有多难以接受。
他道了谢,提笔将自己名字写上玉牌,放在竹木屋前的石板上,打了井水,喝下,回逍遥客栈,待梦入尘缘。
“她竟去解尘缘了……”鬼王喃喃道。
因为给秦蓁打了一道他的鬼气,他能感受到她的状态,她喝了解尘缘的井水,梦入尘缘。
本以为,她没与秦奕回去,便也不想知道从前的那些事了。
没想到竟去解尘缘了。她的尘缘梦,也不知如今还有没有自己。
鬼王一直记得,自己跟秦蓁的第一面。
那时天下大乱,他为护住地府界和百幽境,祭出了他的本命魂灯抗天雷,天雷散去后,他虚弱得连支起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地上,看着白衣少女冷若冰霜的脸,和她聚着灵力的剑尖。
“地府界鬼王,我该杀你。”她开口,声音也如冰霜。
他过于虚弱,连凝出一丝鬼气的力量都没有了,他很清楚,现在什么人都能杀了他。
但他已将百幽境和地府界的事宜俱都安排好了,他死,此方并不会多受影响,若是有人胃口大想吞下百幽境和地府界,他早已安排好的鬼军和左右护法,会让那些人知道什么叫找死。
所以他并不那么在意自己的消亡,只要他能抗住天雷活下来,百幽境和地府界,便能活。
而他抗下来了。
此番已成定局,所以之后他的死活,就不重要了。
但那少女并没有立刻杀他,反而问:“你为什么要大动干戈整顿地府界,又建立鬼市和百幽境?仅为护住这方生灵?”
他本懒得回答,但少女的剑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让他很有些不高兴,嗤笑一声:“因为天上的管不着地下的。”
他是个骄傲的人,死便死,被误会便被误会,他不愿费口舌解释。
没想到少女收了剑,堪称温和的说:“那你便回地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