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燕绥之一个人泡在温池之中,水汽氤氲间,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怀素今日的模样,她那般孱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当时,他也确实有一股冲动,想要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想到此处,燕绥之猛地将头埋进了温池水里,溅起一片晶莹水花,任由温池水淹没发烫的耳尖。
而怀素这边,房间里看起来悄无声息,而她并没有睡觉,燕绥之的所有动作她都知道,正因为知道,她才觉得不可思议,燕绥之对她的态度似乎与往日不同了,这让她不由沉思起来。
她立于窗前,窗户敞开,冷风灌入,她身着单薄衣裳,可是她却只觉得内心浮躁难忍,这一夜,怀素想了很多,关于燕绥之,关于公子鬼卿。
…
次日清晨,怀素推开房门时,发现燕绥之已在廊下等候多时,晨雾浸透了他的黑袍衣角,在袖口凝成细小的水珠。
怀素心头微动,指尖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连忙将人迎进屋内。
"门主今日怎有空过来?可是有要事交代?"怀素斟了盏热茶递过去,茶烟袅袅间,她察觉燕绥之的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
燕绥之接过茶盏却不急着饮,指腹轻轻摩挲着杯沿:“身体可好些了?”问罢,才端起茶盏浅啜一口,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只余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
怀素给自己也斟了一杯,她捧着茶盏暖手,垂眸道:"已经好多了,劳门主挂念。"
"倒是稀奇,"燕绥之忽然低笑出声,眼尾漾起浅浅的笑纹,"今日竟肯好好唤我门主了?"。他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怀素耳尖微热,也想起自己那天的失态,声音更轻了几分:"那日是我不懂事,冒犯了门主..."
"我何时怪过你。"燕绥之笑意更深,将茶盏搁在案上:"既已痊愈陪我去泛舟游湖可好?总闷在屋里反倒伤神。"
怀素指尖一颤,险些打翻茶盏。燕绥之竟要陪她游湖?是她听岔了,还是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怔怔地望着对方,直到听见两声轻唤。
"狐狸?"燕绥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跟你说话呢,想什么呢?”
怀素这才回神:"啊?"
"我说去游湖散心,怎么?不乐意?"燕绥之挑眉。
怀素轻笑:“没,怎么会不愿意。”她只是没想到燕绥之会陪她出去散心,他看起来不像是很有耐心的人,如今却说要陪她散心,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她追问:“就我们两个?”
燕绥之轻笑出声:“你还想叫谁?小狐狸,做人可不能太贪心。”
怀素被他这话说得耳根发烫,低头抿了口茶掩饰慌乱。
窗外晨光渐盛,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她听见燕绥之起身时衣料摩挲的窸窣声。
"巳时三刻在渡口等你。"他走过她身侧时忽然驻足,袖中滑出个油纸包搁在案头,"新摘的蜜渍梅子,路上解馋。"
那声音擦着耳畔掠过,带着晨雾未散的凉意,待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怀素才敢打开纸包,梅子裹着晶莹糖霜,像缀在雪里的红珊瑚。
她拈起一颗含住,酸甜滋味在舌尖炸开的刹那,忽然想起有一年深冬——那时她刚出完任务回到谲诡城,冒雪去给闭关的公子鬼卿送文书,回来时高热三日不退。
第四日清晨,枕边莫名多了包蜜渍梅子,她原以为是公子所赠,直到偶然听侍女说起,是鸩酒顶着风雪在城南老铺排了整日的队才买到的,这便是后来她与鸩酒交好的缘由,只是心底盼着的那个人始终未曾露面,当年只道寻常,想着总有机会尝到公子亲手送来的梅子。
那时,吃着鸩酒送她的梅子只觉得酸涩难咽,如今,相似的油纸包静静躺在案头,她没等来的人,倒是换了个人送来。
怀素轻轻咬破梅肉,汁水浸润唇齿,竟格外清甜沁人,恍惚间竟有些鼻酸,她将剩下的梅子仔细包好,收进袖中。
窗外鸟雀啁啾,晨雾已散,阳光斜斜地铺满庭院,她起身更衣,选了一件如火焰般绚烂的红色襦裙,随后又对着铜镜将发髻松松挽起,簪了支白玉兰钗。
镜中人眸光潋滟,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行至渡口时,远远便见燕绥之负手立于船头,黑袍被湖风掀起一角,宛如展翼的鹤。
他似有所感,回头望来,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来得倒准时。”
怀素踏上船板,小船随波轻晃,她一时不稳,险些栽倒,燕绥之伸手虚扶了一把,指尖堪堪擦过她的手腕,又迅速收回,仿佛只是无意之举。
“当心些。”他淡淡道,转身去解缆绳。
怀素悄悄揉了揉方才被他碰过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微凉的触感,她低头钻进船舱,发现矮几上已备好了茶点,一壶清酒正温在红泥小火炉上,酒香混着水汽氤氲开来。
船缓缓离岸,湖面泛起细碎的金光,燕绥之执桨划水,衣袖翻飞间露出腕骨上一道浅淡的旧疤。
怀素盯着那道疤出神,莫名的熟悉感萦绕心头,却始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正恍惚间,忽然听他道:“看够了?”
她仓促移开视线:"门主这伤......"
“陈年旧事。”他漫不经心地应着,将船桨搁下,任小舟随波漂荡,"今日只赏风月,不谈其他。"
怀素一时语塞,二人就这样静立船头。
画舫之上,怀素一袭绯红罗裙,燕绥之身着墨色长衫,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朱漆栏杆缠绕的红纱忽然被风扬起,与怀素翻飞的裙裾交织成一片灼目的艳色,偌大的画舫本可容纳二十余人,此刻却只有他们二人,倒显出几分遗世独立的意味。
她望着燕绥之的背影,指尖不自觉地抚过藏在袖中的短刀,自他提及今日只有他们二人时,她就已经打算在今天动手,罗生门近来发生的种种,让她隐隐感到不安,若再拖延下去,结局恐怕会是她既不敢想、也不愿见的。
刀刃在掌心沁出凉意,她屏息凝神,一步步向燕绥之靠近,出乎意料的是,整个过程异常顺利,可凭他的身手,真的会发现不了吗?真的会没有察觉她身上带着刀吗?
上一次刺杀,她尚未近身就被识破,这次怎会如此轻易得手?可此刻的怀素已被杀意蒙蔽了理智,根本无暇思考这些破绽,但凡她认真想一想,都会发现问题,可她没有。
怀素的刀刃在距离燕绥之咽喉一寸处骤然停住。她设想过无数可能——他会暴怒,会反击,甚至可能当场取她性命。
毕竟,她辜负了他的信任,恩将仇报,任谁都不会轻易放过,可预想中的场景全未发生,耳畔只传来一声低笑,像雪落在青瓦上的轻响。
“怎么不继续动手?”燕绥之偏头蹭过刀锋,血珠顺着银刃滚落成线,怀素咬紧牙关没答话,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第二次了,她绝望地想,两次失手,还会有第三次机会吗?心底的声音残忍地给出答案:永远不会了。
见她沉默,燕绥之轻叹着旋身,衣袂翻飞间已脱出她的钳制,那柄短刀不知何时已落入他掌中,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刀刃,目光却落在她紧绷的肩线上。
“小狐狸,”他指尖轻弹刀面,发出清越的铮鸣,“是谁教你这样把刀藏在身上?”
随后,刀刃在他掌心转出银花,突然停住,他俯身时带起一阵松木香,语气竟带着几分无奈,“伤到自己怎么办?嗯?”
怀素倏然抬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原来他都知道啊,却还放任她如此,他怎么可以这样呢?
这个认知让她心里痒痒的,喉间像堵着团浸了醋的棉花:“燕绥之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不知该如何开口,更不知该如何质问他——难道要问他既然早已看穿,为何不干脆杀了她?
男人忽然逼近,将她笼在方寸之间,他低笑时气息拂过她耳畔:"心里不痛快?不如..."指尖轻挑起她下巴,"跟我比试一番?"
怀素愣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比试什么?”她心知肚明,以自己的实力,又怎可能是他的对手?
燕绥之却不作声,只是掌心忽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下一瞬,他竟将刀柄塞回她手中,修长手指包住她握刀的手背轻轻摩挲。
“狐狸。”
“比比看,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如何?”
怀素无奈,暗自叹了口气:打就打吧,就这样吧!两人相对而立,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下一瞬,刀光破空而出,刀锋随之应声而起,两者交错之间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燕绥之身形一闪,如鬼魅般出现在怀素身后,手中的剑迎风而起,化作一道银色流光,剑柄直击向怀素后胸,怀素反应极快,身形陡然垂直下坠,同时右手挥动,一道凌厉的刀芒猛然爆发,直逼燕绥之而去。
然而,燕绥之却显得游刃有余,轻松躲过这一击,两人再度分开,气息悠忽,察觉到对方还有余力,双方又再度杀向对方,瞬间,剑锋和刀刃再次相撞,火花四溅,明争暗斗、厮杀往来,一时间,整个画舫上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和兵器相撞的声音。
这是怀素第一次亲眼见到燕绥之出手,他的武功极高,剑法行云流水,与她对战时丝毫不见紧张,反而一脸轻松。
反观怀素自己,则渐渐有些招架不住,这让怀素心中颇为郁闷,她以前一直以为自己的武功虽然比不上公子鬼卿,但也算得上是上等水平,如今与燕绥之一比,她才意识到自己有多差劲。
燕绥之的武功显然要比公子鬼卿高出许多,怀素暗自思忖,今日即便换作公子鬼卿前来,恐怕也不一定会是燕绥之的对手,他真的很强。
“狐狸,杀人呢,要讲究方法,你这样下手的方式不对。”燕绥之一边跟怀素打斗,一边笑着指导,怀素被他激得直皱眉头,刀刀下狠手,可却依旧拿燕绥之没有办法,她根本就不是燕绥之的对手,又怎么会杀得掉他呢?
思及此,怀素竟生出一丝倦意,心想今日若能死在燕绥之剑下,或许也是一种解脱,正是这一念之间,她手中的刀突然停滞,因她这一停顿,燕绥之猝不及防,长剑径直朝怀素胸口刺去,他慌忙偏转剑锋,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步,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刃在她臂上划过,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燕绥之漆黑眸子瞬间浮出恼怒,一个掣肘将她压制在左侧画舫船壁处,动作剧烈,画舫甚至在湖水中晃动了两下,瞧着她胳膊处此刻已被鲜血浸染了大片,虽说她身着红衣,可依旧醒目无比,足见这伤口之深,那得是何等的疼痛。
但怀素毕竟是怀素,她连大腿被一剑刺穿的时候,都只是闷哼一声,像这种被割破的情况,她也就只是反射性皱了皱眉。
他将她困住在自己身体里侧,一只手轻捏着她受伤的胳膊,语气很冷:“痛吗?”
怀素咬唇未做回答,齿间却逸出一丝凉气,他眼中神色一暗,松开了握着她受伤的胳膊,燕绥之靠得很近,呼吸打在怀素脸上,说出的话,很是阴阳怪气:“原来你还知道疼啊?你是想死吗?”
怀素依旧不说话,她此刻是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她真想死吗?不见得,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见她依旧沉默,燕绥之眼中的怒色愈发浓重,几乎要与她脸贴脸:“是谁把你教成这样,打不过就找死?受伤了,也不知道吱声?你是哑巴吗?”
“说话!”
怀素瞪着他,目漏凶光,但就是不想如他的意,就是不开口,眼神中似含着水光,燕绥之皱着眉任她瞪着,手指却没忍住抚上她的脸庞,神色渐渐和缓,算了,他拿她没办法,他把怀素牵到画舫里,用酒精替她清理伤口,嘴上依旧说着。
“痛就喊出来,憋着不难受?”
听到这句话,怀素的眼睑轻轻一颤,眸子里竟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她忙仰起头,脑海中浮现出自己极少落泪的几次场景,似乎每一次都在燕绥之面前。
她的脆弱,全被他看在眼里,她不愿这样,可为什么每次在他面前,总有一种难以抑制的想流泪的冲动?她不明白,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爱哭?
燕绥之替她仔细包扎好伤口,抬起头,看见她强忍着疼痛,眼睛红红的,却倔强地不让眼泪落下。
他心中满是无奈,随后轻轻扣住她的脑袋,让她无法动弹,只能直视着他,他凝视着她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看着泪珠终于忍不住从眼角滑落。
他抬手,温柔地为她擦去泪水,又轻轻抚着她的发顶,在她耳边低语:“狐狸,在我面前别忍着,哭出来吧。”
哭这种事,本就是一发不可收拾,起初是轻微的抽噎,很快便演变成无法抑制的失声痛哭。怀素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哭,但这一刻,至少让她明白了,原来她也可以哭,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察觉到她的痛苦,并愿意让她释放情绪。
燕绥之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嗓音低沉而温柔:“狐狸,对自己好一点,为自己活一次吧。”
燕绥之对怀素的感情,并非一见钟情,也非日久生情,那份心动来得猝不及防,像暮春时节忽然坠落的棠梨,他爱上她,仅仅用了一天的时间。
起初,他只是觉得她是个神秘的姑娘,唯一知道的事,便是她曾救过他,而如今却又要取他性命,后来,他渐渐了解了她背后的经历,心中对她多了一份怜惜,但这怜惜之中并无其他杂念。
若要问燕绥之何时真正喜欢上了怀素,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的时候,那一刻,他窥见了她坚强外表下深藏的脆弱,明明知道她接近自己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算计,可他的心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被牵动。
当时,他只想着,原来这个姑娘也是有情绪的,也会哭,看着她的眼泪,他竟生出一种冲动,想要伸手替她擦去泪水。
他能感觉到,怀素看似冷硬的外表之下,其实藏着一颗柔软的心,只是被她掩藏得太深,那一刻,他甚至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安慰一番,如今,这样的场景终于成真。
怀素哭够了,从燕绥之的怀抱中退开,抬头问他:“你明明知道我是来杀你的,为何不杀了我?”
燕绥之听后,轻轻揉着怀素的脑袋,脸上带着一抹坏笑:“杀你?那可不行,你可是我的小狐狸啊!”
怀素被他这么一说,脸颊不由自主地泛红,语气也变得不自然起来,她清冷的声音断断续续:“燕绥之……你不能这样……即便你不杀我,我还是会杀了你的,我必须要杀你的。”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
燕绥之依旧轻笑:“杀吧。”
就在这一瞬间,怀素忽然意识到,燕绥之或许真的喜欢她,不然,他又怎么会如此对她?除了喜欢,她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他的行为。
这样的认知让她内心乱作一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失控,燕绥之怎么可以喜欢她呢?他怎么可以让自己在清醒中不断地沉沦呢?而她又何尝不是在沉沦中清醒呢?
她反复告诫自己: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可真的能够抵挡得住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