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灌了满肺,璃音蓬着头,垢着面,眼里还噙着两汪被风呛出来的泪花,扶上一棵巨树,咳了个惊天动地。
青鸾不知何故,今日飞得格外迅疾,刚一到昆仑,就把她往山上一扔,翅膀一扑,急吼吼地飞走了,也不知有什么急事要赶。
游目四顾,眼前是瑶碧青翠,耳旁是九井叮咚,遥遥还听得远处几声凤凰鸣响。
有几名面熟的小仙侍手托玉盘瓷碗,说笑着走过,遥遥见了她,点头欢笑,向她示意,应是正往瑶池赶着,筹备那场三百年才有一次的盛宴。
幽静祥和中又自有一派热闹烟火,是璃音熟悉的昆仑景象。
只是一年后,一场恶灵暴乱,便叫此处仙山琼景变作了修罗地狱。十位神巫,连带着一位神威赫赫的北斗第七神君摇光,都一道陨落在了这里。
而她呢?
神巫们为镇压狂暴恶灵,以身献祭,开启血灵法阵的时候,她却在虞家村丢了神智,肆意屠戮着无辜的村民,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
唉,这会虞家村事了,她也是时候去寻那位摇光神君,求借他的破军神剑一用了。
本来嘛,她在轮回井底死得好好的,做什么又把她拉回来活这一遭。
看来三下还是捅得少了,这回得叮嘱神君多捅几剑才行。
想着马上就可以继续安详躺尸,璃音心下略微松快了些,再看看眼前的熟人熟景,也有心情稍稍忆一下往昔了。
她还记得瑶池开宴这天早上,商止师兄会来敲响她还音殿的门,笑吟吟地喊她:“阿横,商月给你准备了好东西,又不好意思自己送来,叫我带给你呢。”
那天她收到的是一件青玉流仙裙,虽看上去不及锦云仙子身上那件五彩流仙裙璨然夺目,却极尽典雅质素,又不失灵动活泼,穿在身上有如轻纱拢玉,走动间隐有玉石相撞的铮铮之声,正暗合着她名字的“璃音”之意,是她收过最用心的礼物了。
她算了算时间,这时商止师兄应该差不多要去敲门了。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提步往还音殿里去,就听得不远处一个慈蔼的声音向她招呼道:“小璃音到啦,快过来。”
这熟悉的声音……
扭头回身一看,果然是西王母。
是了是了,前世她换上衣裙出门后,便在这条路上遇着了正在闲谈的玉帝与西王母,就被招去闲聊了几句。
她原是凭借着一桩大功德飞升的,这在天宫中属实罕见,或许就是因着这个缘故,前世的西王母才会对她格外青眼有加,拉着她的手,在玉帝面前把她夸了个天花乱坠:“这位璃音仙子我最看好,她可是我们昆仑山上最乖、最厉害的小仙子啦。”
也正因她是凭功德飞升的,在凡间时,便没辟过一天谷,没修过一天术法仙身。那些宗门里的修士百年如一日,清心寡欲、五谷不沾,才慢慢熬出的仙身,她平白因着玉横便有了。各派弟子们勤修苦练、历尽天劫才得的道,她一到昆仑山上,虽然她也不知自己悟了什么,但王母便说她已悟了。
简直被宠爱得毫无道理。
故而那时候的她“乖”倒是“乖”的,但法术修习时日尚短,要说什么“最厉害”,就不免听得她手心冒汗,面红耳热了。
此时听了王母召唤,躲是来不及的了,只好恭恭敬敬上了前,躬身叙礼:“娘娘,陛下。”
她自觉礼法无亏,但眼前二位却不知为何都没有应声,一抬眼,发现他们都正无言震撼地端视着她头脸。
她脸上有花?
疑惑地伸手去脸上摸了一圈,并未摸出什么异样,又抬手往头上一探,这下探出了缘由:原来她适才骑在鸾鸟背上时,风吹刘海吹得太狠,额前的头发竟被吹得根根上竖,僵立在了头顶。
璃音默默把那几根呆毛压回原位,不料那刘海竟已被吹定了型,手一松,那几根呆毛便又弹了上去。
璃音:“……”
她默默眺望着边上一个泥石垒起的大土碑,思索了下在一头在上面撞死的可行性。
结论是不大可行。
于是只好强忍尴尬:“方才路上赶得急了些,不及整饰容表,污了圣目,望请恕罪。”
然而西王母没一点责怪的意思,只是眉眼含笑,继续向她招手:“无妨,无妨,你过来,走近些。”
便又一次向玉帝说出了那句让她面皮发烫的话来:“这位璃音仙子我最看好,她可是我们昆仑山上最乖、最厉害的小仙子啦。”
璃音噎了一下,捏捏手心,小小声道:“小仙惶恐,不敢当,不敢当。”
这是真惶恐,也是真不敢当。
虽然她于魂术一道上有些天赋,修炼进展神速,又在月牢里闲着无事,日日画阵练功,三百年过去,她搞不好已真是昆仑山上魂术“最厉害”的小仙子了,但要说“最乖”,那前世死在她手下的无数冤魂可就要闹了。
始终没听见玉帝做声,璃音有些心虚地瞟去一眼,却见他神色古怪,正自盯着自己的脖子沉吟。
早闻得玉帝有一双阴阳眼,莫非他已看穿自己的前世今生了?
璃音眼皮一跳,刚觉得有些完蛋,就忽听他笑了起来:“是很特别,想必与摇光那小子能合得来。”
璃音:“……?”
怎么好像和前世的发展不太一样……
有那摇光星君什么事?
此时一段记忆回笼,她猛地想起,上一世,她在此处遇着这二位尊驾时,西王母好像也曾状似不经意地问过她一句:“小璃音,你可见过摇光了?”
只她当时对那位摇光星君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便随口回了一句“未曾见过”。娘娘听了也只是一笑,就放她走了。
还是在后来的瑶池宴上,她才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摇光星君见上了第一面。
因着王母那一问,又因着他在天宫之中实在出名,不为他那些斩邪除恶、平祸定乱的功绩,而是为他那极难伺候,没谁能忍受得了的刁钻脾性。
听闻他一道菜里要有一百个忌口,一年里就换了一百个仙厨,整日里垮着张脸,好像见了谁都不高兴,仙侍们无论怎么做都讨不到他一句满意。
真真是本事和脾气一样大。
是以据说在凌霄宝殿之上、玉帝华案之前,这位摇光星君总计遭到过三千天兵仙娥投诉,叫陛下头痛不已,却又不好真对他罚得太重,只能是三天一劝诫,五天一训导,然而循循善诱并不起效,几千年下来,他品性仍旧如一块捂不热的臭石,恶劣如初。
于是玉帝又煞费苦心送他去人间历劫十次,只为能磨一磨他的性子,不料他每次回来,脸都似乎更臭了,惊得陛下再不敢送他下界。
前世的瑶池宴上,璃音的席位正巧便在这位星君斜后,于是忍不住托着脑袋,留心多看了他好几眼。
他确如传言一般,一张漂亮却凌厉的脸淡淡垮着,凌厉太盛,于是常常叫人忽略了那份漂亮,还有那一双其实清辉璨璨的眼睛里面,也不知为何总似燃着一团无名火,无差别地不给每一个靠近他的人好脸色。
果然是一位性格十分张扬又恶劣的神君啊。
但有一桩事,却叫璃音委实羡慕得紧。
她记得清楚,那日这位神君用臭脸臭走无数仙侍之后,终于想吃一个蟠桃,然而他先是嫌皮上毛多,不愿连皮啃,又说手上不能沾桃汁,不肯拿手剥,于是九天星斗凝成的上古神剑便就这么被召唤了出来,亮着它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斩魔诛邪的熠熠剑锋,兢兢业业给主人削了半天桃子皮。
看看人家的本命法宝,多么威风,又多么乖巧!那天玉横正因什么事惹了璃音嫌弃,这一场面便看得她分外眼热。
不过如今再看,就连那般生死相照过的命剑,如今竟也又寻了新主,她与这闹心葫芦分离了也快有三百年,它倒依然追得紧。
璃音思绪回转,现在想来,娘娘当时状似不经意的发问,真的只是不经意吗?还有放她走时的那一抹浅笑,竟也端的是意味深长。
这时西王母拉过璃音的手,嘴角就又扬起那抹熟悉的、意味深长的笑来,然后也果然问出了她熟悉的那句:“小璃音,你可见过摇光了?”
璃音斟酌着回:“略……略有耳闻。”
她默默望一眼身旁那个土碑,那是周穆王梦游昆仑时,为作纪念垒下的。
而前世的摇光正是殒命在此。
似是看出她神色有异,西王母眼睛里登时迸射出了璃音看不大懂的精光,一对眼珠子盯在她脸上转了又转,竟是越转越兴奋。
忽地抬眼往璃音身后一瞧,眼中精光就愈发晶亮诡异起来,她笑眯眯冲璃音身后一招手,喊道:“哎呀,这不是巧了,小摇光也到了,快来快来。”
“娘娘,陛下。”
璃音只听得耳旁响过两声乖巧拜语,身边便站来了一位白衣束冠、眸似点星的秀雅神君。
怎么好像和记忆里的不大一样?
她前世记忆里的摇光星君来赴宴时,身上穿的是冷蓝绣袍,眼里含的是无名邪火,头上束的是飞扬发带,通身的气质是“别来惹我”。
西王母左手正拉着璃音,又伸出空着的右手去将摇光拉过:“好孩子,你也站近些。”
玉帝不自禁轻咳一声,似乎对“好孩子”这三个字颇有微词。
王母并不睬他,只忽然幽幽叹一口气,一直翘着的嘴角放下了,额间却蹙了起来,一脸忧形于色地道:“我近日演卦推卜,竟算得摇光一年内将临一生死大劫,我细细推算情由,竟恐怕是性情乖戾,人心背离,遭逢暗算所致。”
璃音默默望了一眼身旁长身玉立的摇光,又看一眼耸然竖立在他背后的那座大土碑,心道王母这一卦,运劫时数都算的不错,只没算对因果,他一年内确实就要死了,但并非是得罪小人、遭人暗算而死。
只听西王母话锋一转,忽又饱含希望地续道:“所谓近朱者赤,习性相染,我听闻人间学堂有一种助学的法子,颇有收效,便是将顽劣些的孩子和品学兼优的孩子结对相伴,一对一看顾辅导。”
说到此处,西王母忽地扭头望向璃音,双手一扯,便将左右牵着的两只手交叠去一处握紧了:“我思来想去,就只有你品行脾气都是最好,能压一压他性子,引他向善,化去他这一劫。”
璃音:“……?”
……诶?
前世,在她忙着发狂杀人之际,这位摇光神君可是手执破军神剑,赴火蹈刃,为守护昆仑和苍生大义而陨落了。
璃音惊得头顶呆毛一塌,不禁睁大眼睛,缓缓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引他向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