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上驾驶位的,她总觉得今晚晕乎乎的,但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让她不禁生出了几分担心。
她手里攥着安全带,侧过身,郑重其事地问沈修齐:“先生,我拿驾照还不到一年,您确定要我送您回家吗?”
沈修齐慢条斯理地拉过安全带扣上,再抬眸看她:“今小姐连高尔夫都能打好,还怕开车?”
“我不是怕开车,我是......”她顿了下,“我是担心您的安全。”
虽说她这驾照考试都是一遍过,但从拿驾照到现在,她自己开车的次数并不多。
父亲出事之前,家里有司机,父亲出事之后,家里连车都没了。
她现在是真的相信,人在经历过突如其来的危机之后,是真的会变了性情。
这要搁以前,她哪会怀疑自己?
她眼底有极淡的哀色,却因车内光线昏暗而不露痕迹。
沈修齐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淡定道:“比起把命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代驾,我更愿意交给今小姐。”
今宵听着这话莫名心头一紧,有种被委以重任的压迫感,但她又立马笑起来:“那我一定保证先生的安全。”
她抬手点开导航,问沈修齐:“我们到哪里?”
沈修齐语音输入一个路口后,补充道:“到这之后你再跟着我说的走就行。”
今宵很单纯地问了句:“这车的导航搜不到您家的具体位置吗?”
沈修齐依旧平淡地回:“所有导航都搜不到。”
信息时代,所有导航都搜不到的地址,只有可能是不允许被搜索。
临了,他还补了句:“但今小姐放心,我不是什么杀猪盘。”
电车缓缓启步,今宵被他这话逗笑:“是也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好让先生骗的。”
沈修齐偏眸看她,朦胧的蓝光里,他唇边噙了笑:“那可不一定。”
“也就这条命了。”今宵目视前方说。
车上坐着这么个贵人,她这临时代驾责任重大,万一出点岔子,照她如今这境况,也只能拿命赔了。
沈修齐没再说话,低头摆弄手机。
路程过半,他进来一个电话,一接起来,电话那头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沈湛兮!这都几点了?你小子这架子是越来越大了啊,全家人都等着你开餐,回回都让我这老太婆打电话请,不请还不来是吧?”
“没有的事,奶奶,不带您这么冤枉人的,我哪回回让您请了?”
沈修齐一听电话就像换了副模样,语气温和,哄着那头说:“我这不是在路上了吗?再有十分钟就到家,你们先吃,别等我。”
今宵没有去听祖孙俩说什么,她就听见了他的名字。
沈湛兮。
等他挂了电话,她闲聊似地问:“先生名字是‘湛兮,似或存’的湛兮么?”
他肯定颔首:“家里爷爷给起的。”
今宵半抿了下唇,说:“先生这名字起得真好。”
沈修齐单手撑着车门偏眸朝她看,这夜稠如泼墨,窗外霓虹落她半身彩,近处蓝光如萤,她用一双手握着方向盘,正襟危坐,不敢回望,他收回视线,笑着调侃:“是挺好,跟我人一样,似有若无的。”
“怎么会?”
今宵不懂那些深奥的道法,却也知:“清澈透明至无形,并不代表不存在,不然‘湛兮’后面为何要接‘似或存’?”
既然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意义。
沈修齐有点走神,没头没尾说了句:“今小姐声音很好听。”
“啊?”
今宵困惑着踩了下刹车,他们已经到达导航显示的目的地,今宵顾不上去想他方才的话,只问接下来要怎么走。
沈修齐给她指了一条单行道,沿途路灯蜿蜒着伸向密林深处,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今宵猛地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儿是不是不好打车啊?”
知她在考虑什么,沈修齐直接道:“你把我这车开回去。”
趁前方是直路,今宵偏头看了他一眼,这合适吗?
沈修齐明显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但他那双眼还是盯着前方渐深的绿野,只语气里带了几分浑:“不然,你就得走上五公里才能打得到车,或者......”
他偏过头来看她:“你跟我回家吃饭,等家宴散了,我再叫我二姐送你。”
哪有这样的?
今宵一时语塞,前方路弯,又是上山,她根本不敢偏头去看他,想了想,她又问:“您家就没个司机么?”
她这话一问完,立马听见极轻的一声笑:“今小姐,今儿可是周五,没理由拘着人加班的。”
“那您怎么还在周五晚上让我送您回家?”
她这加班时间也挺长的。
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她又一脸正色解释:“我不是怨您。”
“嗯,我知道。”
沈修齐又笑:“就是出了球场就不想管我死活的意思。”
前方有警卫亭,今宵踩住了刹车跟他辩:“先生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若真不管您,今夜就不会上您这贼船。”
分文不取不说,还要一路担惊受怕,生怕您这位爷出什么岔子。
沈修齐听了这话朗声笑起来:“既是上了我这贼船,可就不好下了,今小姐,先进去吧。”
今宵不知他何意,一回身,警卫不知何时开了道闸杆,正站得笔直朝车内的人敬礼,她双手握紧方向盘,将车开了进去。
夜渐深,冷月悬在了古松梢头,铺一地银辉为今宵引路。
这冷戚戚凉幽幽的山林深不见底似的,若不说此行是送他回家,她还以为自己在勇闯什么龙潭虎穴。
拐过弯,浓荫层层递进,园林深处灯影重重,朱甍碧瓦掩着崇楼华堂,门前台阶三级,步步登高,叫人望而却步。
这哪是什么龙潭虎穴?这分明是高台厚榭,普通人攀不起,也进不去。
今宵没有开过去,她在路旁就掉了头。
已经累了一天了,她绝不可能再走五公里下山打车,更不可能跟他回家吃饭。
“那您什么时候来取车?”今宵偏头看着沈修齐问,“还是我给您送到哪儿?”
沈修齐朝她伸手:“手机给我。”
今宵转身往后座包里摸手机,解了锁放进他掌心里。
沈修齐接过,利落输入了自己的号码并拨打,说:“麻烦了今小姐一天,哪还能让今小姐送回来?我去取。”
“那......”今宵从他手中接过了自己的手机,“那我是不是要给您地址?”
“不用,”沈修齐已经开了车门,“我这车有定位。”
“湛兮。”
突然一个陌生声音插过来,今宵吓了一跳。
车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沈修齐一开门,便跟着递进来一个素色布袋。
沈修齐下了车,将那布袋放在了座位上:“回去吃点热的。”
话刚说完他就关上了车门,她甚至没来得及问一句,您这车里有没有什么隐私?怎么就这么放心让她开回去?
视线缓落,她伸手碰了碰那布袋,里头是四四方方的盒子,应该是吃的。
她刚到就有人送过来,定是他早就吩咐好的。
她没意识到自己嘴角正在上扬,心里只想着,他还有点儿良心。
沈修齐直到迈上了台阶才回头,今宵已随山风去,唯留寒月上崇楼,他唇边有笑,被乔叔看了个正着。
“湛兮这是跟姑娘约会才来晚了?”
沈修齐大步迈进园中,低声笑:“乔叔,您见过跟姑娘约会还让姑娘送着回来的吗?”
“那这是哪位朋友?怎么之前没见过?”
沈修齐脚步一缓,廊下琉璃宫灯晃晃悠悠将昏黄筛下,穿过曲桥进门前,他说了句:“一傻妞儿。”
家宴来晚,沈修齐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叫人:“奶奶,让您久等了,一会儿陪您打桥牌。”
这话正中闫美玲下怀,她将身边圈椅拉开邀他坐:“你爷爷正说呢,今晚你们三个必须得留下来两个。”
沈修齐上头有一哥一姐,大哥沈明彰今年三十有四,二姐沈凝光跟他是双生姐弟,他下面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沈安然,今年刚满十五岁。
沈修齐的母亲章晋宁在他十三岁那年因病离世,父亲沈泊宁如今调任在外,他这后母也带着儿子一起在地方生活。
闫美玲一直不太待见后来这儿媳,除过年以外,只有沈安然暑假会来园子里住上一阵,陪陪爷爷奶奶。
沈明彰一听这话就赶紧说:“夏婉回娘家了,我得早点儿带着宝婺回去睡觉,明儿个一早还有小提琴课呢。”
正在跟虹姨学着拆蟹的小姑娘撅着嘴撒娇:“我不想上小提琴课,我想和三叔玩。”
小提琴多难啊,她天天跟锯木头似的,痛苦不已。
沈修齐正要应他这小侄女,却被沈凝光接过话:“正好裴珩上南边儿出差了,我留下来凑角儿,就让大哥带着宝婺回去吧。”
沈宝婺眼看希望落空,小嘴撅得老高,委屈巴巴地将刚拆下来的蟹腿肉塞进了嘴里。
沈修齐逗了她两句,说好了周日带她玩,小姑娘这才笑开。
他主动给沈君正倒上酒,又问沈凝光:“姐夫去哪儿出差了?”
沈凝光乜他一眼:“要不说您沈三爷是贵人多忘事呢,上头那经济工作会还是您去参加的,这刚传达完您就给忘了?”
倒也不是真忘了,而是他如今的位置太高,早已无需参与集团日常事务的安排,集团项目很多,人员配置都由沈凝光拍板决定,除了几个重大项目需要他密切跟进以外,其余只需听个工作汇报,定期召开会议,把握好大方向就行。
他今儿刚打完球回来,还没来得及和陈秘书联系,自然不清楚裴珩去了哪个项目上出差,也少不了被沈凝光揶揄几句。
“好了好了,”闫美玲打断他俩,“一起头就聊个没完了,好几天才回来一趟,不许说工作上的事儿!”
沈君正端着酒杯碰上了沈修齐的,问了句:“怎么没带永嘉来?”
沈凝光又接话说:“沈三爷今儿中午就上景云山打球去了,一杆进洞折腾到现在,哪顾得上永嘉?”
要说消息灵通,还得看沈凝光。
沈修齐早已习惯了沈凝光这揶揄,他如今坐镇后方,沈凝光夫妇都是听他话行事,他若是在集团当牛做马沈凝光自然高兴,他一偷闲,沈凝光夫妇的事情就多,她一逮着机会可不得使劲儿揶揄?
沈修齐自动无视,笑着给沈君正解释:“这不是马上奥数比赛?永嘉说了要拿第一,在家且练着呢。”
碰了杯,他又叮嘱沈君正:“您今晚只能喝这一杯啊。”
“听见了啊,”闫美玲在一旁帮腔,“我这老太婆说的话你不听,湛兮说的你总得听吧?”
沈君正已是杖朝之年,如今能与儿孙喝的酒也是一杯比一杯少了,老先生在任时总是严于律己,年纪大了反倒想多贪一杯,闫美玲劝不住,只能靠沈修齐。
沈君正听了祖孙俩的话哈哈笑道:“你小子,就是记着我以前管你管得严,现在老头子不中用了,你倒是管起我来了。”
沈修齐是在沈君正身边长大的,与他一辈的孩子里,沈君正只给他取了字,湛兮,听着好像普普通通,可沈君正那些个老友里,谁不知道他晚年最得意之事,就是有了沈修齐这个孙子?
“那我不管了,”沈修齐揽着沈君正肩膀说,“咱爷俩今晚不醉不归,正好您喝懵了,过会儿能把您那对儿矾红彩龙纹杯输给我。”
沈凝光又没忍住:“三爷您孤家寡人一个,用得上那一对儿么?别拿回去就积了灰了。”
沈修齐掀眼看她:“不兴我喝一杯看一杯?”
酒过三巡,桌上又聊起来他今天一杆进洞的事儿,沈明彰问他:“好端端的,怎么跑去景云山打球了?上我那儿不好?”
一听这话,沈凝光先笑起来:“他要是上你那儿打出个一杆进洞,你这个做大哥的准备给他掏多少钱?”
“咱一家人谈钱多俗啊,”沈明彰端着酒碰沈修齐,“再说了,湛兮还用得着我给他掏吗?”
沈修齐喝完酒说:“谁也甭掏,我买了一杆进洞险。”
沈凝光:“那你还默许路时昱撒钱?”
“这不是......”他这话说一半便停了。
“是什么?”沈明彰问。
他笑了下:“没什么。”
沈凝光问他有没有视频,让他拿出来看看。
沈修齐不理。
沈凝光也奇了怪了:“一破视频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沈修齐仰头饮酒,想起那张嫩生生的小脸,眼里蒙上雨打不散的轻雾,像是醉得深。
他笑:“怕你分走了我的好运。”
扣在桌面的手机恰好在这时嗡声一震,他拿起查看。
[今宵:先生,您可以锁车了。]
他点开软件查看了车的位置,轻点了锁车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