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苏打字的手指一顿。
医药费。
好久远的款项。
她回忆了好几秒才想起来,八年前刚遇险那会儿,她——不对,原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段时间住院的医药费都是跟穆盛洲借的,写了借条,还有利息。
如果不是怕医药费加利息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多,她当年也不会选择在没有完全康复的情况下早早出院。
没有专业人士的指导,和完善的康复治疗,她的伤势恢复得很不乐观,终至失声。
那次的医药费都是算在工资里扣的,她现在也不知道扣得怎么样了,工资条里从来没提这一项。
【还欠多少?】
她问。
【穆总要你去跟他沟通。】
辜苏不自觉地捂住心口,那里不知是原主的感情还是她的,总之滞涩得厉害。
最近随着和穆盛洲、楚沉的接触增多,她越来越频繁地感觉到身体里“原主”残留情感的存在。
几乎不分你我。
辜苏深呼吸,翻到黑名单,把“洲”拉了出来:
【请问一下,医药费是多少钱?】
对面几乎是秒回:
【十万。】
她噎住,好几秒,才问:
【怎么这么多……】
【当年你进了ICU,抢救加治疗加起来花了十万多,这么多年的利息算下来,不考虑通货膨胀,大概在十五万左右,我已经给你减去这些年扣的工资了。】
他的回答公事公办,和先前一样冷酷无情。
她有一瞬间甚至为这发挥正常的冷酷无情松了口气。
用钱来要挟她,是他最常做的事情。
之前的那个穆盛洲才是异常的。
对面似乎还在输入着什么,不等发出来,辜苏就写道:
【对不起,我会尽快还你的。请问可以分期付款吗?】
对面又是一阵“正在输入中”,十几秒后才跳出来:
【你可以来我名下的公司上班抵债。】
图穷匕见。
辜苏盯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回答。
心口又在痛了。
穆盛洲已经在习以为常地安排她了,一如既往。
她有选择的权利吗?
没有等到辜苏的回答,生怕她不答应似的,穆盛洲紧接着发来了好几个文件,微信嗡嗡嗡响个不停。
【员工福利.doxc】
【薪资待遇.doxc】
【穆氏科技有限公司宣传册.ppt】
【穆氏集团企业文化.pdf】
辜苏垂死挣扎:
【我是高中文凭,恐怕够不上穆氏的门槛。】
【这个不成问题。我们打算成立一个文创部门,算市场部的附属,我看过你在网上卖的流麻成品,很适合我们的某个系列产品概念。我想请你来设计流麻文创周边。】
辜苏在做流麻的事情不算是秘密,她开门做生意,同事里也有不少知道她在卖这个的。
可她自认为算不上专业,只是混个饭钱而已。
穆总一上来就要她负责设计商业产品的周边,属实是强人所难了。
更何况……
她斟酌许久,写写删删:
【穆总,钱我会想办法还你,但是我实在无法再在你名下工作。】
至于为什么,不用她说,穆盛洲应该也能猜到。
她只是无法出声。
并不是不会痛啊。
穆盛洲许久之后,才回了她三个字:
【对不起。】
……
几年前,“往事”酒吧。
“哗啦啦!”
香槟塔倾倒,辜苏被不知什么人撞了一下,狼狈地跌在酒水里,身周全是碎玻璃,血液混着浅金色酒液,在发光地砖上向四面八方蔓延,场面诡谲又有种奇异的美感。
一双双踩着昂贵鞋袜的脚随着酒水的扩张不断后退,有人高斥,有人咒骂。
一片混乱中,辜苏忍着痛摇摇晃晃站起来,不顾小腿上扎进去的玻璃碎片,不断地向香槟塔的主人——一位姓胡的富二代少爷弯腰鞠躬,赔礼道歉。
那少爷嫌恶地睥睨一身狼狈的辜苏,视线从她汩汩流血的小腿,上移到湿透了的紧身工作服,眼神一动,刚想说些什么,徐经理就匆匆赶到,不经意拦在了他和辜苏之间,挂起职业微笑:
“不好意思啊,胡少爷,是我们的新人不懂事,她刚来不久,毛手毛脚的,是我们培训不到位——您身上没溅上吧?”
“没有。”
胡少爷绷着脸,视线越过徐泾,不悦地瞪向缩着脖子站在对方身后的辜苏。
他认得这个服务员,不知多久之前就在了,徐经理还在这跟他装大尾巴狼,明摆着是要护着。
长得这么好看,哭起来一定更好看。
“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再赔您一个香槟塔,今晚您的所有消费都打八折?”
徐泾的笑脸再次凑了上来。
“行啊。”胡少爷冷笑一声,伸手指向辜苏,“让她来陪我喝酒,要是最后没喝趴下,今晚开的酒就都算她的业绩,要是喝趴下了,这一桌香槟塔和打折的钱,都要她来给!”
辜苏被徐泾护在身后,无措地白了脸色。
她一个月的工资只有两千出头,但这一桌香槟塔就要三千。
再加上这家酒吧的消费水平偏高,随随便便一瓶酒就是千元起步。
她一瓶也买不起。
见徐泾面露为难,那胡少爷不满地冲一旁卡座里的男人抱怨:
“穆盛洲,今天可是你请我喝酒的,要是你的人都这个态度,那我看明天的合同也没必要签了。”
“我还什么都没说。”卡座里的男人表情无谓,举了举手中酒杯,“是她犯错在先,要怎么来,都随你高兴。”
大老板都发话了,徐泾只好退下,担忧地看向垂手立在一边的辜苏。
胡少爷踢开脚边碎玻璃,走过去掐住她下巴,左右看了看,态度轻佻:
“叫什么名字?”
辜苏抿着唇没有说话,是徐泾在一旁提醒:
“她是个哑巴。”
胡少爷的眼睛噌地亮了,意味深长:
“哑巴啊……”
灼热气息贴近耳畔,他调笑戏谑:
“那是不是……被做什么都叫不出来?”
她清澈双眸蓦然瞪大,下一刻,就被拽着手腕拉到卡座,按坐到胡少爷身边。
他手一挥,高声叫嚷:
“刚刚点的酒,全都再来一份!”
辜苏脸色更白了。
胡少爷看到了,却故作不知,揽着她肩膀,凑过去问:
“今年几岁了?成年了没有?”
“胡少,我们这儿是正规场所,”穆盛洲抿了口杯中朗姆酒,不紧不慢道,“不用童工。”
“也是。”胡少爷话音未落,大半个身子被笼罩在他阴影里的辜苏,突然用力推开了对方,整个人弹跳起来,捂住胸口,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青涩又慌张。
被推开的一方没想到会在人前被这样落了面子,脸色倏地沉了下去,伸手要去拉她:
“摸你一下能少块肉?”
她不肯,又退了一步,求助的视线投向穆盛洲。
可惜她求错了人,这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男人毫无慈悲,漆黑的眼瞳平静无波:
“胡少爷是我的重要客户,辜苏,不要惹他生气。”
不要惹他生气。
穆盛洲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像是在吩咐阿猫阿狗。
她站在那里急促呼吸着,目光彷徨地四处逡巡,但无人敢与她对视。
就好像被抛弃在孤岛。
“辜苏。”穆盛洲的语调重了些,暗含威胁,“照我的话去做。”
不要试图违逆他。
否则……
被后半句未竟之言提醒的辜苏打了个寒颤,垂下眼,往前走了一步,重新坐回胡少爷身边,十指绞紧。
可这回,胡少爷已经没了一开始的好脾气,目光扫过她还在渗血的小腿,冷冷道:
“酒呢?”
刚刚去拿酒的服务生连忙把酒端上来。
高高矮矮、标价不同的酒瓶摆了半桌,加起来肯定已经过万。
她一瓶也买不起。
辜苏攥紧手底裙角,在第一杯酒被胡少爷递到唇边时,面上仓皇情绪归为一片死寂。
她抬手,木然接过了酒杯。
眼底蓄着泪,薄薄一层。
可她知道,不会有人在意。
酒精浓度高低不同的酒水,混在一起,一杯杯下肚。
随着时间推移,先感到恐慌的是徐泾,接着是在一旁的工作人员。
她的手已经端不稳了。
可还是在喝,没有停下的意思。
不同的酒混着喝,有时候是致命的。
喝到第三瓶酒的时候,连胡少爷也有点虚了。
他看向穆盛洲:
“她酒量这么好的吗?”
对方没回答,只是皱眉看她。
明显目光都散了,现在只是在机械性地重复动作。
恐怕就算现在给她一杯甘油,也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让人只是看着,就心里发慌。
穆盛洲嘴唇动了动,下意识要往前半步,又停住了,话到嘴边,却道:
“她没停就是还能喝。别管她。”
“啪!”
酒杯摔落地面,辜苏整个人忽然向一侧倾倒,不受控制地跌在胡少爷怀里。
美人投怀送抱,胡少爷当然来者不拒,只是手刚抚上她脸颊,便察觉不对。
太烫了。
而且她好像已经昏迷了。
他皱眉,立马把人扔下,起身后退,试图撇开关系,大声道:
“人不行了,喝这么点就趴下了!”
失了支撑的女孩软绵绵地倒在沙发上,人事不省。
徐泾咽了咽口水,提醒道:
“可能是酒精中毒,打120吧……”
“不行。”穆盛洲几乎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了,淡然指挥,“不要影响酒吧的正常营业,找个人,从后门走,送她去医院。”
一旁的胡少爷直呼晦气:
“不能喝还喝那么多,装得还挺像,妈的,这帮穷人,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他心里当然清楚,辜苏为什么这么拼命。
她根本赔不起他的酒。
可他不在乎。
他只知道,今晚被搅了局,香槟塔被碰倒了,他损失的可不止是三千块钱。
而是这事本身就很晦气。
他家是做生意的,最信这个。
胡少爷没了兴致,冷眼看着辜苏被人架起来,及时向穆盛洲辞行:
“算了,我今晚还是回去吧。你这地方克我。”
“我送你。”
男人放下酒杯,就要起身。
“别了,就几步路。”胡少爷捡起沙发上的外套,想了想,又说,“你那个合同,还是晚几天再看看吧。”
穆盛洲面色一顿,随即从容道:
“不着急。”
谁知第二天,胡少爷在酒吧强灌人酒,把人灌到酒精中毒进了医院的新闻就上了电视。、
这件事成了胡家对穆盛洲不满的导火索——人在他的地盘上出的事,竟然还能让狗仔拍到照片。
放消息的大概率是穆氏国际的对家,但对方做得很干净,没留尾巴。
而且这件事会泄露出去,确实是要怪穆盛洲做得不够漂亮。
胡家的公司花钱做了紧急公关,才把劫难渡过去,所谓合同,又因为紧随其后的商战手段告吹。
这一轮交锋,是穆盛洲刚接触生意,不懂商战,手段稚嫩导致的败笔。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他把一半的账,算在了辜苏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