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上丁日,各州府的帅宰要在所辖州县的学宫里举行祭奠文宣王的祭礼,杭州各小学私塾也陆续开馆。
苏轼忙完公衙之事后,特别备了两份丰厚的束脩礼,带着圆娘和辰哥儿去拜访一个学识渊博正预备在□□院开馆的老秀才宋笃。
苏轼少年成名,惊才绝艳,又正任杭州通判,为官决断精敏,颇受杭州百姓爱戴,吴地读书人莫不为之倾倒,宋笃见苏轼亲自来访,自是喜不自胜,十分爽快的收下了圆娘和辰哥儿。
朝云和拂霜早早的用鹿皮给圆娘缝了个十分精致的三层小包,上面绣以梅兰之花,一个夹层放纸毡,一个夹层放笔墨砚台,另一个夹层放糖果点心,鹿皮包带处还有挂八角香囊的地方,特别漂亮。
辰哥儿瞄了一眼,发出灵魂一问:“怎地我的书包只有两层?”没有糖果点心层!
苏迈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圆娘此番是被你连累的,她还小,原不到蒙学的年纪。到了学堂多关照她,莫要抢她点心吃,也莫要让旁人抢她点心。”
辰哥儿一派小大人的模样,满口答应了,书童浣墨拍了拍自己的包囊说道:“二郎的点心在小子这儿呢,休息的时候可以问小子要。”
一切准备就绪,浣墨和拂霜送两小只登上马车。
细碎的雪花簌簌而落,沾衣即湿。
约摸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学堂便到了,圆娘和辰哥儿钻入书童撑起的青蓬伞下,圆滚滚的往室内赶。
这间学堂说来也不小,横有二丈两尺,纵有三丈,只这么一间,是借了□□院里老禅师讲经的地方,老禅师去年腊月病故了,此地因此闲置下来,正好今春被寺里的沙弥给宋老秀才开馆用,寺里也算多个进项。
钱塘之地物阜民丰,学风浓厚,倒也不愁收不到学生,况且宋老秀才以前也在杭城教过书的,很有口碑。
是以这间宽阔的屋子里,乌乌泱泱坐满了刚开蒙的小童,俱是八九岁的年纪,圆娘在里面算是小的。
她和辰哥儿来的不算早,学堂里空座位很少了,只有靠窗的后排有个连坐的空位,她拉着辰哥儿顺势坐下,将书包规规矩矩的放在课桌上。
岂料,大家见她们进门齐刷刷的朝她们看来,前排有个黄衣小童索性扭头探出半个身子,冲她们咧嘴一笑,牙还缺了一颗,不过这不妨碍他的好奇心,他目光炯炯的问辰哥儿道:“你们就是苏子家的后生吗?”
辰哥儿沉默的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黄衣小童兴致勃勃的问道。
“苏遇。”辰哥儿简答道,他今天谈性不高,本来想低调的上个学,没成想一进学堂就成了大家的焦点,这让他的神经绷得有些紧,他爹盛名满天下,他不得回回考第一才对得起苏轼之子的名头?!一想就心累,他还想调皮偷懒呢。
黄衣小童自我介绍道:“我叫陈云谏,你叫我十七郎就好。”
辰哥儿点了点头,将书本笔墨从包里取出来一一摆放妥当。
黄衣小童又问圆娘姓名,二人交换姓名之后,黄衣小童突然说道:“我阿爹说了,等我长大了就可以拜在苏子门下,跟着苏子一道做学问。”
圆娘看他的眉眼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仿佛在哪见过一般,却又死活想不起来了。
辰哥儿凑到她耳边说道:“他是陈知州的幼子。”
圆娘恍然大悟。
陈云谏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宋老秀才拿着书本戒尺夺门而入,他只好回过头去迅速坐好,胸背挺的笔直,姿态一丝不苟。
宋老秀才将书本放在讲桌上,抬眸扫视了一周,沸锅似的学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圆娘抬眸看去,只见一个中等身材的老儒生站在讲桌旁,他穿一件洗的发白的青袍襕衫,襕衫的袖口勾边处隐隐有开裂的迹象,可见其生活清贫。
他生的脸颊清瘦冗长,脸色黝黑近赤,像一颗蔫巴了的大枣,偏偏此刻他又神情严肃,很有威慑力,一看便知是个严厉之人。
圆娘心下忐忑,但又想自己今年七周岁不到,老师再严厉也严厉不到哪里去吧。
她手指摸索着《千字文》,掀开第一页,跟着众学童一道吟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突然,学堂里安静了下来,圆娘抬眸一看,正见老秀才盯着自己呢,他眉头蹙的紧紧的,之后只听他道:“认真听讲,莫要走神。”
天啊!冤枉!她真没有走神!学习态度十分专注!
辰哥儿的手悄悄在桌子底下拽了她衣角一下,压低声音说道:“头要晃动起来。”
啊?为何大家吟诵的时候要摇头晃脑?她试着摇了一下,好怪!她的脖子像个木偶一样!僵硬的很!
宋老秀才还在盯着她呢?她瞬间急出一身汗来,头脑也慢半拍的开始晃动,在人堆里特别扎眼。
宋老秀才轻吁一口气道:“林浦圆,你来背一下《千字文》的前二十行。”
圆娘闻言站起身来。
这本不是难事儿,虽然她之前上学的时候学校已经不教这个了,但她对《千字文》前面几段还是非常熟悉的,因为高中那会儿,班里为了提振士气,大课间是需要宣誓词的,有时候是学生自己写,有时候是在古文里摘抄相应句子,她所在的班级将《千字文》和梁启超先生的《少年中国说》轮流复诵,念叨的遍数多了,也就会背了。
所以背诵《千字文》倒是难不倒她,她老老实实的将《千字文》的前二十行背了一遍。
宋秀才听罢点点头道:“很好,坐下吧,要认真听讲,不要坠了苏子的名头。”
她哪里有不认真了?!她只是学不会摇头晃脑的读书……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宋秀才悠悠踱步过来对圆娘说道:“你虽然天资聪颖,但也要尽心学习才行,方才不负苏子对你的殷殷期盼。”
圆娘眨眨眼,没有争辩。
窗外的雪花越下越紧,有大一点的孩子站在门口赏雪,为了引起宋秀才注意,故意高声咏雪词。
这虽然是开蒙学堂,但大多家境殷实的学童已识得许多字,甚至开始学些声韵,背诵先贤的诗集了。
宋老秀才突然看向圆娘道:“传闻苏子七岁能诗,尔既为苏子之徒,想必亦有过人之处,窗外的春雪不错,尔便作首咏雪之诗吧。”
圆娘瞠目结舌,怎么就突然让她作诗了?她不会呀!!不算幼儿园,她曾受过十六年教育,没哪个阶段是学作诗的!救命!!
她的目光跟辰哥儿对视了一下,却发现辰哥儿也在兴致勃勃的看着她,她无语抹汗,这人何时叛变了??!他不是最厌作诗嘛?这么一脸期待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看去,忽然发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打量有之,好奇有之,艳羡有之,期待有之,嫉妒亦有之,大家都想看看何等人才占了苏子首徒的名头?
圆娘手指拨弄着衣带,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北宋之后咏雪的诗篇,可恶,早知有今日她当初就不背《唐诗三百首》了,而是拣着元明清的诗背了,也不至于此刻如此作难。
学堂忽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圆娘的小脑袋想来想去也没想到什么咏雪的诗来。
她突然灵机一动,想起系统里有一份《小学生诗词选集》待兑换,她眼疾手快的点了兑换按钮,搜索关键词“雪”,果然蹦出几篇咏雪诗来,刨除北宋及以前的朝代,就孤零零剩下一首,一看作者是清代的郑板桥,简直是瞌睡有人送枕头,就它了!!
圆娘略一思索,瞅着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道:“一片两片三四片”。
学堂内静的出奇,起头这一句平平无奇,然而多少传世佳作都是这么个写法,宋老秀才捋须道:“接着说下去。”
圆娘继续道:“五六七八九十片。”
学童们开始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故意抬高声调道:“这算什么诗?数数我也会啊!”
宋老秀才环视学堂一周,目光生生的压下了沸沸扬扬的议论声。
辰哥儿表情凝重,他提笔迅速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而后将纸张悄悄的移向圆娘。
针对这种明显的作弊行为,宋老秀才轻咳一声,无情的抽走了纸张,圆娘甚至都没来得及看。
“继续。”宋老秀才说道。
“千片万片无数片。”圆娘只好硬着头皮说下去。
话音刚落,满堂哄然大笑,陈云谏甚至促狭的回过头来大声说道:“哎呀,不好!你都无数片了,接下来还有一句呢,这可怎么数?”
圆娘小脸憋的通红,只觉师父的脸都被她丢光了,以后人们提起苏子瞻,都会想到他有个才疏学浅、不学无术、不通诗律的弟子了!
旁的倒还好说,她的师父可是苏子瞻啊!
圆娘顿时窘迫的无地自容,她越想越羞愧,越想越委屈,以至“哇!”的一声,放声大哭起来,丢下一句“飞入梅花都不见”后,提着书包跑了!
她再也没脸待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