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娘抱着小书包,连伞都没有打,委屈的朝门外跑去,学堂里的哄笑声像只怪兽一样追着她跑,惊慌之下她的脚底一滑,鹿皮小包“嘭”一下子甩了出去,一块米糕摇摇晃晃的颠了出来。
圆娘委屈极了,连地上的路都在跟她作对!岂有此理!她忍痛爬起来,跺了跺脚,哭的更大声了。
边哭边跑,她丢不起这个人,怎么上了半天学能这么狼狈!!
“圆妹!”辰哥儿也拎着书包从学堂里跑了出来。
圆娘听到喊声之后,跑的更快了。
苏家的马车已经回去了,并没有候在学堂外,她此刻只能跑回苏公馆。
好在学堂离苏公馆并不远,但杭州屋舍林立,巷陌纵横,她又是天生的路痴,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只记得苏公馆门前竹子多,她找竹子就能找到家。
孰料,家那么难找啊!
她手里抱着小鹿皮书包,沮丧的抽抽噎噎,最后走的累了,只好坐在一处高台上歇脚,可怜又狼狈,像只被人抛弃的小狗。
辰哥儿从学堂出来后,眼见着圆娘跑没影儿了,他一条巷子一条巷子找过去,愣是没寻到人,害怕她遇到拍花子的被人拐了去,又担心他弄丢了妹妹被家里责罚,生生被急出一身汗来。
但他当机立断,还是决定先回家禀告,好从家里抽些人手出来找人,也好过他自己到处大海里捞针。
然而,他还没跑到家就碰到刚下衙回来的苏轼,苏轼骑在一匹高头青马上,正朝苏公馆的方向走着,乍然看到辰哥儿还恍了一下神儿,待将人叫至跟前,听辰哥儿这么一说,才清楚其中缘由。
苏轼忙令随从带着辰哥儿回府叫人,自己勒马调转了方向去寻圆娘。
辰哥儿不肯,非要跟着去找人。
苏轼命他回去将身上的湿衣裳换掉再说,然后扬鞭策马跑了,边跑边叫:“圆娘——圆娘——”
初春的风还透着清冷的气息,雨雪霏霏,连绵不绝,圆娘眼圈红红的,仍然在哭!
她长这么大,就没受过当学渣的委屈!而今天,居然被那些三尺孩童嘲笑,得了,以后一提苏轼之徒,哪能有好话,说不定她还能在这个时空因为不会作诗又是苏轼的弟子而青史留名,不要啊!她越想越怕,又委屈又愧疚。
本来哭了半晌她眼睛里已经没泪了,思及此处关节,泪作倾盆雨。
早春的梅花随风飒飒而落,圆娘坐在西湖边开始思索人生,小脸端得是苦大仇深,皱的跟包子似的。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却不知何时雨雪飘不进她的衣领里了,明明还没停呢。
她恍然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却见苏轼手执青伞,衣袂飘飘的站在她身侧,青松玉立,身姿挺拔,只将青伞全都倾给了她,自己却被雨雪洇湿半身袍袖。
“师父!”圆娘惊的站起身来,顾不得难为情,将青绸伞往他那边移了移。
“受委屈了,怎么不来找为师?”苏轼轻声问道。
圆娘汗颜,她哪有脸?!
“为师遍寻不到你,还以为你不肯要为师了。”苏轼又道。
圆娘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只是迷路了。”她怎么总是这样笨笨的!!
其实,她已经打算不哭了,可乍然见了师父,不知怎么又委屈起来,就像一只独自舔舐伤口的小兽,无人关心也就那样了,一旦有人关心有人照顾有人疼爱,她就受不得了,委屈、酸涩一阵阵的从心头往喉间涌,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嗯,她哭不仅仅是不会作诗惹众人嘲笑给师父丢脸,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本《小学生诗词选集》她是花二百文兑换的!!!
整整有二百文呢!!她是什么很富有的人吗?!这个黑心饕餮!!!
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二百文打了水漂,焉能不气?!
若是饱读诗书的文人嘲笑一下《咏梅》倒也无妨,那群小萝卜头凭什么?
苏轼用干帕子擦拭着她的小脸儿,擦了好半晌还擦不完,他不禁叹道:“再哭下去,西湖水都要被你流干了。”
圆娘破涕为笑,她抽抽噎噎的道歉:“师父,对不起,我给你丢脸了!”
苏轼道:“你才多大点的人啊,哪有话刚说利索就作诗的道理,那宋老秀才怎能如此揠苗助长?!这家学堂不成,我另给你换一家。”
圆娘婉拒道:“不是宋老秀才的问题,其他家也都一样,毕竟,谁不好奇师父的弟子啊?可是……我真的不会作诗。”
苏轼鼓励道:“学作诗的事慢慢来,更何况你在学堂吟的那首还不错。”
圆娘咬唇,那也不是她做的啊,她只是欺负板桥先生不在,做了回文抄公,还被众人嘲笑了。
真是时运不济,命途多舛,旁人做文抄公都是令土著倾倒拜服,恨不得被奉为百代文宗,怎么到她这儿,连八九岁的小童都嘲笑她?师父说那首诗不错,估计也是在安慰自己。
圆娘真是为自己捏了一把汗,倘若穿到唐朝之前,她还有李杜、元白、柳刘、苏辛可以借鉴,这下好了,元明清三代文人打包一起上也照样被这些天赋流前辈吊打,她再借鉴的话意义就不大了。
经此一役,她知道,她得多多的搞原创了。
圆娘拿师父的手帕抹了一下脸,而后望着远处盛美的湖光山色叹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委屈够了,她决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苏轼也默默松了一口气,他揉了揉她的头顶宽慰道:“人各有长短,当年你的师祖父不擅声律之学,作不来空洞奇诡的西昆体,屡试不第,后一心钻研文章,终成一代大儒。”
圆娘点了点头,苏洵的《六国论》她背过的,原来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洵还有此等坎坷的经历?!
她心中那种无地自容的羞愧感渐渐消解了些。
苏轼干咳一声,又继续爆料道:“便是为师当年科举,也是出了一些小岔子的。”
“嗯?”圆娘聚精会神的竖起耳朵,她师父参加的嘉佑二年的科举考试被称为千年第一龙虎榜,出了无数名场面,上榜及落第的奇才不少都是让后世耳熟能详的名人,瞧她师父这模样,里面还有八卦?!
苏轼脸上泛起两抹略微不自在的红晕,他压低声音自揭伤疤道:“当年礼部贡试考策、论、诗赋、墨义四门,师父有两门科目独占鳌头,论取得第二名,最后却是中的乙科四甲,你可知为何?”
圆娘眨了眨眼,慢吞吞的说道:“啊?这……难道是诗赋上出了岔子?”
“乖徒果然聪慧。”苏轼摸了摸她的头赞许道,“为师诗赋登榜末尾,差点不第。”
圆娘嘴巴张得大大的,这简直太出乎意料了,说出去谁信,那可是苏轼啊!苏轼在和她说他当年因为诗赋差点在科举上掉链子!!
苏轼有多少脍炙人口的诗篇流传于世,你信他作诗二五眼?!
“所以你切莫因不善诗赋而自伤,作为为师的弟子,你不善诗赋简直再正常不过了,为师当年也不擅长。”苏轼接过她的小鹿皮书包系在伞柄上,而后俯身将她一把抱起。
圆娘有些推拒,她不好意思道:“我身上都是泥点子,会弄脏师父的公服的。”
“没关系。”苏轼说道。
她已经被师父牢牢的抱在怀里了,冰冷的风雨欺不到的只有师父的怀抱,她的小脑袋窝在师父的颈侧,半晌后才道:“师父说的都是真的吗?可平日里明明有那么多人向师父乞诗求字,人人都以得到你的诗赋为荣。”
苏轼见她心情好多了,于是笑着点点头道:“自然都是真的,只是师父好学,后来把诗赋上欠的学问都补了上来。”
圆娘嗷的一嗓子,一口咬到他的公袍上,咬牙切齿道:“我跟你们这些天赋流拼了!!”
苏轼大笑,一手撑伞一手抱着她阔步而去。
圆娘又别扭的问道:“那宋老秀才说您八岁能诗,是真的吗?”
“呃……这也算不得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诌,我写完暗自修改了两个月才宣之于口。”苏轼说道。
圆娘叉腰:厉害了她的师!
她曾经听过一个传闻,说以前的人写文章不打草稿,所以写出来的东西十分潦草,但苏轼写文打草稿啊,这样就工整精彩许多,自苏轼始,其他士子做文章时也开始打草稿了,原来她师父这个“心机boy”从小就有这习惯了。
他的名声,没有一寸是虚的。
圆娘恻然:“师父,若是别人笑话你有个笨徒弟怎么办?”
“好办,”苏轼促狭的向她眨了眨眼道,“谁再嘲讽你,让他来找为师,为师倒要看看他能聪明到何种地步去?”
圆娘往他怀里钻了钻,安心了!
“再不许偷摸摸的自己躲起来哭了。”苏轼道,“有了委屈要先想到找为师。”
“嗯。”圆娘点了点头,应了。
“你再哭为师要写诗了。”苏轼‘威胁’道。
“别!我已经不哭了!”圆娘惊道!她可不想因此而青史留名,她的一世英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