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多雨,气候潮湿,干菜不耐储存,需尽快吃掉,以免梅雨季的时候发霉变质,好好的美味不能享用了,岂不是糟践年景?
是以,苏家近些时日都陷在黄花菜窝里了,掰开馒头一看,黄花菜馅的,拿汤匙舀一勺羹汤还是黄花菜配的,就连伸箸夹菜多半也杂着黄花菜。
笑容慢慢从辰哥儿脸上消失,但他是男孩子又是当兄长的,自然不会直说自己吃够了黄花菜!
他的表达相当委婉,起式便是:
“圆妹,你想吃蟹黄馒头吗?”
“叔寄,隔壁陈公馆的酥骨鱼很是美味,下次去陈家做客我带着你!”
“阿兄,陈大郎的时文虽然不如你,但诗赋吟的不错,你们不妨多交流交流?”
“爹爹,陈知州得有好几日没邀你赏画了吧?”
“阿娘,陈夫人是姑苏人,绣活十分了得,陈云谏穿的那套墨竹袍便是她绣的,我觉得十分好看,你们什么时候交流交流女红?”
除了还不会说话的六郎,一桌人让他沙场秋点兵似的点了个遍。
知子莫若父,苏轼岂能不知他的小心思,于是放下羹匙笑眯眯说道:“真是不巧,前不久我刚刚把陈知州得罪了。”
“嗯??”辰哥儿一脸紧张的问,“严重吗?影响我们去陈公馆蹭饭吗?”
苏轼笑道:“大抵是不影响的,不过陈公馆也是吃的这个。”吃得陈知州一脸菜色,见他像老鼠见了猫似的,生怕他再遣人送十斤黄花菜去陈公馆。
辰哥儿泄气了,扒拉了两口饭便下了桌,他坐在门槛上摸着金猊奴蓬松的毛发,对着小狗发出灵魂一问:“乖宝,你的糠饧好吃么?”
金猊奴瞬间打了一个激灵,后撤几步,逃出他的魔掌蹂躏,乖乖巧巧的坐到圆娘的绣墩旁等着圆娘投喂。
圆娘坏心眼的给它拾了一根黄花菜,金猊奴仔细打量了两眼,略微嗅了嗅,若无其事的跑开了,跑到自己饭盆前把剩下的糠饧一口气舔食干净,本来还有些挑食的小狗看到黄花菜之后居然不挑食了,她有些哭笑不得。
圆娘胃口小,饭量也不大,很快她便吃饱了,一抹嘴跑下饭桌,坐到辰哥儿身边。
辰哥儿斟酌半晌,又问道:“圆妹,你真不想吃蟹黄馒头啊?很香很鲜,轻轻咬一口汤汁到处流,十分美味的!”
圆娘笑意盈盈的看着说道:“昨日我梦到一位老神仙,他给了我一张食谱。”
辰哥儿果然来了兴趣,忙问道:“什么食谱?”
“神仙糊涂汤呀!”圆娘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微笑道。
“哦?”苏轼听到两小只的谈话,也来了兴趣,他扭头继续道,“说说。”
圆娘掰着手指,将胡辣汤的配方及做法详细的说了出来。
岂料,辰哥儿十分会抓重点,他垮着一张小苦瓜脸说道:“说来说去,还是黄花菜汤啊!”
苏轼略一思索道:“做法倒很新奇,不妨一试。”
圆娘有些吃惊的问道:“师父,你信我?”
“为什么不信呢?”苏轼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脑袋道,“再这么吃下去,我都起了跟你们叔父断绝兄弟关系的心了。”
“哈哈。”圆娘忍俊不禁。
辰哥儿不死心的说道:“不要黄花菜了好不好?”
圆娘道:“黄花菜是点睛之笔,不要了风味少一半,我保证做出来你能连喝两大碗!”
“我不信!”辰哥儿坚定的摇了摇头说道。
“打赌?!”圆娘伸出小手指来冲他比了比,辰哥儿亦伸出小手指来勾住,两小只异口同声的说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辰哥儿发完誓问道:“赌什么?”
圆娘道:“赌下一旬的算目题,谁输了谁包圆儿。”
“一言为定!”
“好!”
辰哥儿十分笃定自己一定不会输!
圆娘亦笃定自己不会输!
苏轼好笑道:“你们两个当着我的面打这样的赌真的好嘛!”
两小只异口同声道:“师父/爹爹,请关上你的耳朵,不要偷听我们讲悄悄话!”
圆娘沉思片刻又道:“此类羹汤做起来十分繁琐,容易做多了,师父不妨邀一些朋友来家里……”
苏轼扶额,一言难尽道:“我的好友都暂时与我绝交了。”
“啊?!送黄花菜这么容易没朋友呀?!”辰哥儿调侃道,“哎,好脆弱的友谊。”他还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圆娘略一思索道:“这好办,师父不是新得了一份怀素真迹吗?春光如此多娇,正是邀友踏春之际,两厢凑一处岂不巧哉?”
苏轼几乎立刻领悟了圆娘话中的意思,他一拍大腿道:“妙计!”
于是,他迅速回书房写请柬,邀甲友泛舟西湖,不过请甲友自带蛋皮丝来参游。邀乙友泛舟西湖,不过请乙友自备一包胡椒粉来参游。邀丙游泛舟西湖,不过请丙友自带绿豆粉丝来参游。邀丁友泛舟西湖,不过请丁友自带泡发的木耳丝、香蕈丝来参游。
圆娘趴在书桌旁看他一一写请柬,不禁叹了一口气道:“此味羹汤正经来说牛肉最好味,不过……此物难寻,羊肉也算差强人意吧。”
“嗯?”苏轼侧脸看了她一眼道,“说来也巧,衙门新收了一只跌下山坡摔断气的黄牛,正在衙门公厨宰着呢。”
二人眉目一对,苏轼敛笔吩咐侍立在一旁的砚秋道:“你去公厨问大厨割些,记得按市价给钱。”他垂眸问圆娘道,“要什么部位的?”
“肉最嫩的部位,还要两根筒子骨吊高汤。”圆娘回道。
“好嘞!”砚秋领命而去。
砚青去各府发放请柬。
众人收到苏轼的请柬后,都十分纳闷,不知为何观览怀素真迹要带食材?!琢磨半晌也没琢磨透,但好歹苏轼不给他们送黄花菜了,可喜可贺!
恰好明日便是休沐,他们到底要看看苏子瞻在搞什么幺蛾子!?
于是,众人纷纷按照苏轼所说,带着食材赴会。
还没登舟呢,就闻到一股极香的高汤味道,哎?不是说赏怀素真迹吗?怎么舟上好似在做饭?!
人们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食材,一头雾水的登上了画舫。
苏轼端坐在火炉旁吊牛骨高汤,朝云在揪洗好的生面筋,圆娘和辰哥儿乖乖巧巧的坐在他们身旁看着,怀素真迹被砚青稳稳的抱在怀里。
众人甫一掀帘,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将信将疑的问苏轼道:“子瞻,这是赏怀素真迹的雅宴?”
苏轼轻轻颔首道:“不错。”
众人犹疑道:“不是食宴?”
苏轼意味深长的回道:“诸君远道而来,一定饿了吧。”
提这个众人就来气,不禁抱怨道:“你将时间定得这样早,才刚起床就忙不迭的赶了过来!”说着,他们将手中的食材一股脑塞给苏轼道,“给你!请我们喝热羹!不然我们不依的。”
此举正中苏轼下怀,他乐呵呵道:“这不是怕诸君听说我这有怀素的墨宝,在家里坐不住,迫不及待的想着一睹为快嘛!”
有人回过味儿来问道:“子瞻,你这是请我们赏宝的架势吗?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这时,不知是谁眼尖看到了泡发好的黄花菜,大惊道:“好你个苏子瞻!在这儿等着我们呢!我就说嘛!好好的休沐日不在家睡懒觉,非得邀我等来游西湖,还以怀素墨宝为饵,这分明是在钓鱼嘛!!”
“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不也都上钩了!”苏轼气定神闲的说道。
众人绝倒,最近大家都被苏轼家的黄花菜折磨的不轻,甚至对苏轼都敬而远之了,生怕被他扯住再赠二斤,没成想诡计多端如苏子瞻!还是被他骗了来,这找谁说理去?!
陈知州简直怕了苏轼,他连忙摆手拒绝道:“我来之前垫了两块点心,这会儿不饿,你们吃,你们吃。”
诸君闻言也纷纷摆手道:“我们也不饿!”
苏轼笑问:“果真不饿?”
众人异口同声的回道:“真不饿!”
苏轼一脸遗憾道:“真可惜,我那乖徒从梦里得了神仙方,诸位竟然都无此等口福。你们暂且等等,这汤吊了两个时辰了,我将配料下锅马上就好,吃完再赏墨宝。”
他一边说,一边往锅里下料,香味十分霸道,噌噌的直往人鼻子里钻,甚至有人饥肠辘辘。
苏轼只当没听见,不仅如此,他还故意刺激道:“既然诸君不吃,我便少做些,免得浪费粮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啊。”
圆娘在一旁配合道:“师父,我要喝满满一大碗。”
辰哥儿真不想吃黄花菜,但他是个捧场王,这方子是圆娘提供的,再不爱吃也要尝尝再说,于是他预定道:“爹爹,我也要喝一大碗。”
苏轼温和笑道:“好!”
他边下料边慢条斯理的用汤勺搅动汤面,沸锅咕嘟咕嘟的翻滚着。
黄庭坚凑过来说道:“苏公,我也要喝一碗。”
“行!”苏轼爽朗应道。
头一锅胡辣汤出锅,苏家师徒(父子)每人得了满满一大碗,吸溜吸溜的喝,又香又辣,开胃暖心!
黄庭坚捧着碗转着圈的喝,闷头喝,并不说话,末了,他看向苏轼道:“苏公,我还想再来一碗!”
苏轼指了指锅道:“自己盛!”
周围人好奇的问黄庭坚:“鲁直,这汤真这么好喝?”
黄庭坚捂着锅道:“不好喝,不好喝,我只是饿了。”话虽如此,他盛汤的动作比谁都快!
第二个喝完的竟然是辰哥儿,他抱着碗又盛了满满一大碗,而后才腾出功夫来对圆娘说道:“圆妹,我输了,下一旬的算目题我包圆了!”
众人一看这架势,这汤哪里像不好喝的模样?分明是非常好喝,黄庭坚这厮怕他们抢罢了,这奸滑小子!
众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蜂拥而至,抱碗盛汤,顷刻之间,锅里竟然一滴都不剩了。
苏轼抱着空碗欲哭无泪道:“我说诸君,你们倒是给我留点啊,你们是来赏墨宝的!”
“不!我们是来喝汤的!”诸君异口同声的答道。
苏轼只得坐在锅旁重新熬汤,众人边喝自己碗里的汤,边虎视眈眈的盯着锅里的,苏轼头皮一麻道:“圆娘,快,把碗递给师父,你抢不过这群饿死鬼!”
圆娘在师父偏宠下,又得了满满一碗胡辣汤,美美的坐到一旁吸溜吸溜喝起来。
有人问苏轼:“子瞻,这汤可有名头?”
苏轼摸了摸下巴,故作高深道:“叫神仙糊涂汤,老神仙授给我乖徒的方子。”
有那心思活泛的,凑到圆娘跟前道:“小友,你还缺师父吗?子瞻不擅棋,我手谈出色。”
苏轼扬着锅铲破口大骂道:“喂,你还记得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赏墨宝啊!不是跟拍花子一样拐别人家乖徒的!”
“不耽搁!”
“不影响!”
“林小友,我擅长酿酒!”
“林小友,我擅长园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