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字百转千回,凌舒犹豫许久发了出去。
那一盆生长得热烈自由的天堂鸟被凌舒从工作室搬回了家,这样即便在非工作日,望向阳台,也能被这一份动人的生机治愈。凌舒有在定时定量地浇水,专门买了营养土,根据教程适量投放。
在指尖轻柔抚触着天堂鸟的叶片时,她想,还是不要对其他人有期待。
薛怀跃这次挑了一家人均价格昂贵因此客流稀少的餐厅,开了包厢,方便说话。他从没有过自恃身份乱摆谱,不管约见的人是谁,他都会尽好东家的礼仪提前到场。
凌舒已经特意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二十分钟,推开包厢的门,看到薛怀跃已经端坐在其中。
“等了很久了吗?”
“不久。”
天气已经开始凉了,室内暖风充足,凌舒边坐下,边顺手脱下大衣,薛怀跃帮着整理和挂好。
凌舒想说不用麻烦,但越瞧着薛怀跃这般低眉顺眼的劲儿,同时产生了毛骨悚然和熟悉感。
不是商务场合,薛怀跃的造型没有那么古板和商务,头发有点长了,自然慵懒地遮了点额头,减龄快减成了男大学生。
气氛没有陷入尴尬的僵局,又像进行项目汇报一般,递给了凌舒一叠图文并茂的资料。
场景诡异得让凌舒不合时宜地想笑。
薛怀跃开门见山:“朱卓君被人爆料事业一落千丈的事和我没关系,我不关心娱乐圈的事,比你们还晚知道。我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不会因为一点事情就对一个女性围追堵截。口说无凭,所以我把整件事情调查了一遍。”
里面满是朱卓君霸凌工作人员,打工人忍无可忍寻求了媒体的帮助,连带着把朱卓君进圈前的斑斑劣迹和在剧组霸凌其他演员的黑料抖落了出来。确实……与薛怀跃全无半点关系。
是凌舒自顾自地脑补了一出大戏。
凌舒低头指甲刮蹭着衣服下摆,脚趾抠地,没脸抬头。
那一块可怜的布料很快被她磨出了白边。
误会是真的。
齐大非偶也是真的。
凌舒伸出两根手指缓缓地把资料推回去。
“是我误会了,真的不好意思。”她有错就认。
先前话讲得太决绝果断,凌舒不是吃回头草的性格,可能和薛怀跃间注定差了些缘分,两只小舟慢慢漂近时总有一个浪头把彼此推远。
为了呼应凌舒关于“合适”与“好”的选择,薛怀跃又说:
“我觉得,无论是‘合适’还是‘好’或者是其他方面,我不会比你接触的其他男人差。我是你最好的选择,凌舒。”——所以不要再有别人了吧。
连名带姓地叫她,轻得宛如一声叹息。
这是骄傲自负的薛怀跃最不稳操胜券的一场仗。
今天的他变得不再像循规蹈矩的自己,袒露底牌的样子却无限接近于遥远的十八岁。
凌舒低垂的脖颈更加僵硬。
因为不太相信耳朵所听到的言语,所以惊愕地抬头与对座的人对视。
凌舒反问:
“那为什么你的选择会是我呢?薛先生又有什么非我不可的理由吗?”
被天降馅饼砸到,凌舒的反应永远是警惕。命运如果有馈赠,凌舒也不相信会落到她头上。
正因为薛怀跃好到近乎完美,她才更有理由说服自己远离。
薛怀跃抿唇,死死地控制住牙关,不要将一个人隐秘追逐的过往宣之于口。他不要凌舒的感动。
况且还有留给自我的尊严要守住。薛怀跃已经把能说的摊开来的,他期待着凌舒的选择,但并不指望理解。
问题的谜底就在答案上,可时机未道,薛怀跃还不能轻易袒露非她不可。
凌舒露出了客套又粗劣的微笑。
凌舒多喝了两口热茶润嗓,薛怀跃不肯说,她也不能可笑地追问不休,还是不淌浑水明哲保身比较好。
凌舒放下青瓷茶杯,两个都不敞亮的人,看不到清晰的味道,她道:
“薛先生,我要走了。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没有误会了……只是,就到这里吧。这段时间,辛苦你的照顾了。”
薛怀跃跟着站起。
日式的餐桌较矮。
突出的一角在他的动作中狠狠地膈到了他小腹上的麻筋,他被头发盖住的眉毛拧了一拧,一声痛呼都没从口腔中溢出来,冷汗“唰”地冒出湿了发根。
同时,疼痛也截断了他预备阻拦凌舒的说辞。
只隐忍又压抑地叫她的名字:
“凌舒……”
那一下直撞上麻筋的疼简直让薛怀跃想要弓起身子缓一缓,他悲哀地想为什么和凌舒之间发生的事情总是不合时宜。如同他们初遇,凌舒的身份已经是他师兄的女朋友了,藩篱高筑。
他不想只是到这里的关系。
大手扣住了凌舒的手腕。
凌舒整个人一颤。
薛怀跃知道这样直接地跟女孩子有肢体接触不好,收了分力,轻飘飘地滑落到了凌舒袖口,捏住一角。
凌舒没有动,喉间要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吐不出,形成了沉默的对峙。
僵持的一分一秒都漫长,凌舒头有点晕,感觉视野有点儿晃,她猜是没怎么动桌上的菜很久没吃饭低血糖了。思忖着现在一屁股坐下来休息会儿会不会很败坏气场。
凌舒用空闲的手揉了揉眼睛。
他们间好像有星河碎掉了,闪闪的晃晃的。
凌舒愣神中看到薛怀跃的嘴唇开合,然后以风一般的速度扑过来,将她在怀中裹紧。
薛怀跃的下巴搁置在她的肩膀上,优越的臂围一整个拢住了她,甚至练得很是发达的胸肌把凌舒的胸口撞得生疼,这实在是猝不及防的拥抱,凌舒瞳孔在此刻的冲击下骤然失焦。
率先抵达耳边的是两个人如雷的心跳声,“哗啦啦”的玻璃碎掉的声音像是下了一场琉璃雨。
随后凌舒才闻到了蔓延开来的血腥味。
来自于薛怀跃肩膀上的伤口。
“薛怀跃你——”
“小心。”
——薛怀跃看到凌舒头顶的水晶吊灯摇摇欲坠的当下,身体已经先于声带做出了反应。以至于可笑地替凌舒挡住了坠落的吊灯后,才姗姗来迟地口头提醒。
吊灯先是砸到了薛怀跃的后背,然后落地飞溅四散的碎片又刺破了他的肩膀。
凌舒整个地被他的血肉之躯阻隔在了危险之外,毫发未伤。
这个并非出于拥抱本意的拥抱维持得异常得久。
“疼吗?疼不疼?你感觉伤口深不深?”
下巴前面就是一片血肉模糊,不同于薛怀跃外表的冰冷,他的拥抱和血液都是热乎的。凌舒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以身护住自己,被伤口冲击到,眼眶蓄满了泪然后淌到了薛怀跃的伤口上。她本来,也就是他心上的一道不能愈合的疤。
“我没事,你有没有被玻璃渣划到?”薛怀跃维持着姿势没松手,凌舒怕牵扯到了他的伤处不敢用力,只是包着眼泪胡乱地摇头。
她毫发无伤到愧疚。
想捂住薛怀跃肩膀上的那一道破损的皮肉止血,又怕里面掺杂了玻璃渣,没敢贸然伸手,打了120,连同听到动静赶到的餐厅负责人一起陪着薛怀跃就医。
“真的只是皮外伤。”薛怀跃小声安慰。
餐厅经理连声道歉,凌舒青白着脸做了个手势让他噤声,这场意外餐厅方难辞其咎,在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前没有必要接受。
玻璃渣距离薛怀跃的颈动脉就差一点点。
一念至此,凌舒抖着嘴唇,没有说话,后怕的眼泪连串地滚,纯粹心理上的惊惧引发的生理反应。
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简单地为薛怀跃清创,到了医院以后再做详细的检查看有没有伤到神经。
凌舒失魂落魄地站在检查室门口。
找不到薛怀跃会为她扛飞来横祸的理由。
薛怀跃接下来的行程也因这次受伤而改变,他通知了合作伙伴和三两好友,许玲珑带着孟引章等人火急火燎地过来过问薛怀跃的情况和追责。
完整的监控显示,根据薛怀跃原本的站位,是不会受伤的——如果他没有飞扑护住凌舒的话。
“人没大问题就好,皮外伤嘛。凌舒小姐吓也吓到了吧?”孟引章照旧说着得体的场面话。
许玲珑绷不住后怕心疼得眼泪直掉,嘴上没说什么,凌舒直觉她偶尔望过来的一瞥尽是责怪,无处容身的窘迫感连同担忧一同侵袭。所以她让位给了薛怀跃的亲友团,自己站得远了些,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薛怀跃在病房内,声音照旧中气十足,淡淡地问许玲珑“哭什么”,然后许玲珑“昂”一声趴过去哭,孟引章又在一边老妈子一般提醒许玲珑小心别压到了输液管。
视野中出现了一张端庄雍容的中年女人的脸,风尘仆仆,手上提了慰问的营养品。
凌舒心底一个柔软的角落被撬动,想要寻求最原始的安慰,一张口满是哭腔:
“妈——”
“凌舒,你到底能干什么?怎么到哪儿都是惹祸?”
凌舒愣了。
没有关心,没有上上下下看一圈问她有没有伤到吓到。
苏妤仅是怕开罪了薛怀跃而已。
也许苏妤认定的小孩只有亲手养大的凌苏苏。
“我没有事。这根本和凌舒没有关系。不要怪她,阿姨。”
病房内的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