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皱起眉,神色不耐,“何事?”
来禀报的小厮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正要向车里探身去望,却被张铭将车帘放下挡住视线,静默剜了他一眼,这才尖细着嗓子躬身答道:“回王爷,陛下几日不见您上早朝,知您称病告假,十分忧心,可宫中有急事需要您来帮扶解决,又担心打扰到您休养,思虑之下,只好派老奴先来瞧瞧您贵体如何,再做打算。”
谢渊低头看看苏湄,见她仍睡着,压低声音问道:“急事?可是与东关战事有关?”
“回王爷,奴才也不知晓,详细事宜还得请您去陛下面前问问才是。”
“你先回去,孤自会去见陛下。”
听谢渊答应下来,皇上交代的事也算是完成了半数,太监松了口气:“是,王爷,奴才晓得。”
“张铭”,谢渊命道:“遣人送送陈公公。”
“是!”
张铭领命,便伸手请那太监先行一步,道:“陈公公,请。”
“多谢王爷”,太监对着马车那处行了礼,才转身与张铭点了点头,脸色并不好看。
待张铭来报,已将陈公公送走,谢渊这才抱起苏湄,下了马车。
现下情况特殊,还不能让外人得知苏淮卿回来的消息。
于是又命道:“今日之事,不许与外人说起,违命者,死。”
“是!”
众侍卫领命,迎着谢渊入府的身影作揖。
西院的青阳殿方才已安排人收拾好,榻上的床褥尽是新换好的。
每每天气好时,都会有侍女晾晒青阳殿中收纳的被褥,便是为了有这样一日。
谢渊抱着苏湄进了院中,四个侍女在一旁错着身,时不时都好奇抬眼去望,王爷怀里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
有人小声问着:“可是王爷心中念想的那位回来了?”
“怎么会”,其中一人用手撩了下额上刘海,挡着嘴,与身边几人八卦着:“听说那什么青阳郡主,早在两年前就坠崖死了,这就是个替身罢了。”
“我表姑在宫中,消息灵通得很,她说皇太后早就筹谋着给咱王爷找个替身做王妃了。”
几人交头接耳着,踮着脚去看谢渊用毛毯裹着怀中女子,可那女子的面容尽埋在他怀中,终是没能见得,反倒是被张铭一把关在门外。
于是上前与他打听道:“张右卫,您可是见到王爷那心上人的模样了?”
一人双手抱拳架在胸口,一脸憧憬,“是不是似天女下凡,倾城绝色?”
“王爷心上人如何,岂是容你们在这里乱嚼舌根的?”张铭抱着臂,卖着关子,“急什么,你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着呢。”
说完便走,也不听身后有人又道:“哎呀,凡事都要有个准备的嘛——”
端着竹篮的侍女拐了拐身边人,小声说道:“人美脾气也不小,连路都不肯走,竟叫王爷抱进屋里,恐怕是想要给我们这些下人看看,王爷对她有多上心,如今王爷又叫她住进这青阳殿里了,想来我们这些下人的日子也不好过喽。”
其余三人听着,纷纷面露难色,嚷着:“啊——”
“不过......我倒有一法子”,那人招了招手,让她们往前凑到身边来,听她说道:“不如先给她个下马威瞧瞧......”
听完她的主意,侍女们面面相觑,有人皱着脸,反对:“...这样不好吧。”
“这有什么!”
“万一让王爷知道了,我们恐怕小命都难保。”
那侍女将竹篮侧夹在臂弯里,甩了甩额上的刘海,鄙夷看了她一眼,不在乎道:“你不说,她不说,我也不说,王爷怎会知道,再说了,就算要追责,那也是厨房失职,查不到咱们身上。”
这才有人应和,“好,那便听姚姐儿的办。”
屋内,谢渊将苏湄抱到榻上,给她盖好被褥,坐在她身旁,打理好她额上被汗水沾湿的碎发,用手背贴上她额头,温度已是降下许多。
苏淮卿从前受惊之后,便也会像今日这般发热,但只要见额上冒了汗,便会有降温效果。
长此以往,他也算有了经验。
静默看了她许久,他抬手戳了戳她的脸,柔软温热,触感真切。
他眉间舒展开,眸中是似水温柔,喃喃道:“卿卿,欢迎回家。”
“咚咚——”
门外传来敲门声,谢渊起身,替她掖好被角,这才出了门。
张铭身后跟着位发须花白的大夫,手里拎着药箱,见着他,忙行礼道:“草民参见王爷!”
“张老不必多礼”,谢渊侧过身,给他让出路,嘱托:“她惯来体弱,受了惊便易发热,有劳张老近日为她调养下身子。”
张老忙摆着手,弓腰行礼道:“王爷言重,王爷于草民、于我们张家有恩,为王爷效劳,是我等荣幸,岂敢称劳。”
“若是她醒来问起她阿公阿婆的事,便说孤已派人送往辰哑寺,请高僧诵经超度,待她休息好,会带她去为他们下葬。”
“是,草民牢记。”
谢渊颔首,目送他进了门,之后与张铭道:“你父亲年纪已长,该要保重好身体,以后莫要再让他做那些粗重琐事,交给下人便是。”
“王爷,您也知道,我爹他脾性顽固,硬说白住在府上是给您添麻烦,便去跟下人们抢活去做,属下劝说不听,只能由着他去了”,张铭看着屋里张老将药箱在桌上放好,摆出针灸包来,轻笑摇了摇头,“多亏您帮他又寻来这差事,他的心思全都挨到这处,便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心中觉不安稳了。”
谢渊拍了拍他肩膀,“备上马车,随孤去宫里。”
张铭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湿润藏起,抚上身侧剑柄,应声:“是!王爷。”
临走前,谢渊与一旁候着的四个侍女交代:“照看好她,孤回府前,不许她出青阳殿半步,若她有半点闪失,拿你们是问。”
见谢渊凶厉眼神睨来,几人心中有虚,忙埋起头,行礼齐声道:“是,王爷。”
待谢渊走后,姚姐儿将其余三人招到身前来,“王爷当是要进宫了,想来也得几个时辰才能回府,不如我们今晚就...”
有人小声说着:“可那贵人还病着呢......”
“啧”,姚姐儿不耐烦拧了一下说话那人的胳膊,将她手里的竹篮摔到地上,尖着嗓子骂道:“萃柳!你个丑八怪,这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要么跟着一起,要么...”姚娘将萃柳遮在侧脸上的刘海撩开,见有细长疤痕占了她几乎整个侧脸,奸笑道:“有你好果子吃!”
另外两人嬉笑着,与姚娘儿挽着手往远处去,萃柳一人站在原地,眼泪绕着眼圈转啊转。
有风吹过,刮起她遮挡侧脸的刘海,她忙伸手压住,拾起地上的竹篮,匆匆离开了。
屋内,张老为苏湄诊着脉,正愁眉不展时,见她懵懂睁开了眼。
见状,他忙站起身,退了几步,与她行礼道:“草民多有得罪,惊扰了贵人。”
苏湄身上裹着厚厚的锦被,觉被闷出了汗,推了推被子,才觉透气些,见张老这般恭敬庄重向她拱手行礼,便要起身,却被张老忙上前摆手拦下,“贵人,使不得。”
“......你是?”
她记得方才还清醒时,正在马车中,如此昏沉睡过去,竟也未有做梦。
许久未有休息的这样好了。
只是再睁眼,瞧见这人,一身正气仙风道骨的模样,可她并不认得。
张老恍然明了,又道:“忘记与贵人介绍,草民张吾生,承王爷恩典,寄住于此,从前在民间游历行医,对医术也算小有所见,受王爷之托,来为贵人调养病疾。”
“多谢,但我还好,不劳烦王爷和您了”,苏湄沉着脸,掀开被褥就要下榻。
张老忙上前,出声拦着:“万万不可乱动啊贵人,您发顶还扎着针呢。”
这样一说,苏湄才知,方才觉察到的头顶上的阵阵隐痛是由何而起。
“替我取了罢。”
“您这是为何?”
苏湄将腿蜷起,双手攥紧在沿上,“我要见你们王爷。”
张老无法,怕自己劝不动她,只能先上前将她发顶上的针拔出,这才与她说:“王爷去宫里了,不知几时会回。”
苏湄耸拉着嘴角,泪汪汪地抬眼看他,拽着张老的衣袖,“那我的阿公阿婆,他弄去哪里了?”
苏湄瞧着年岁也不大,当是与张铭差不上许多,见她这副可怜委屈模样,他竟也觉隐隐揪心。
只是也讶异谢渊当真是摸得清这小女娃的心思,先前交代给他的,竟当真被问起了。
于是忙安抚她,答道:“孩子,你的亲人,王爷已遣人送去辰哑寺,请高僧诵经超度,王爷说过,待你身子好些,便带你去。”
闻言,苏湄拽着他衣袖的手才松开,垂落在被褥上,整个人蜷起,将脸埋在臂弯里,闷声:“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见她如此,张老也不好多言,只能收拾好东西退了身,拿着开好的药方往后厨去了。
待屋中沉静下来许久,苏湄心中平复些许,将头慢慢抬起,看向四周。
这才发觉,这屋中一切,竟都在梦中的郡主府中见过。
就连身上的被褥,这花纹竟都觉得眼熟。
唯有一点不同的是,这满墙的画像。
大大小小,却都是一个人。
她下了床,走近些去瞧,画中人竟当真与她长得一模一样,就连眉尾上的那颗袖珍朱砂痣,都不差分毫。
苏湄不禁抹上自己眉尾上的朱砂痣,走到桌上铜镜那处,拿起,看看镜中人,再看看画像。
再思索着这些时日突然闯进她意识的梦境。
忽然心中涌上一个念头。
梦中的郡主,或许正是失忆前的她。
若是如此,那郡主的身边人谢渊,究竟是何模样?他现在又在何处?
相较于旁人,他似乎更可靠些,可她该如何找到他?
她倒吸一口凉气,按照梦中的记忆,去推开案旁的那扇窗,竟当真瞧见那里有一处荷塘。
不同的是,原本郡主府中荷塘前的长廊,如今成了石阶小路,通着一处宽阔凉亭。
所以,这并非梦中的郡主府。
那为何屋中的一切,包括荷塘的方位,都与梦中的相同。
苏湄困惑着出了门,往荷塘走去,到了亭前坐下,还未等思索片刻,池塘忽地溅起一圈水花。
她下意识抬头向上望去,竟当真瞧见前方屋檐上,立着一个黑影。
他站在月下,马尾高束蒙着面,也正向她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