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铖寸步不让:“官员行事是有不妥,可马队严重不足,祭典岂不是不仅不能告慰神明,甚至可能会招至神明不悦?关心则乱,她也是为朝廷要务……”
“朝堂是任由你们相争的地方吗?”皇帝微怒,沉沉一句,两人都闭了嘴。
“大皇子,前些天正是筹备祭典的紧要关头,你又为何折腾个不停,私自下手处置了宫女?她是内官,就算有错,也应当交由内廷发落。难道不是心中杂念太多,才耽搁了祭祀的事?”
这说的是另一件事,邵岁颐没能在皇帝那里讨到公道,便索性将目光收回,大行扫荡了皇子府,垂柳宁死不说和她串通着里应外合的人是谁,邵岁颐只好杀鸡儆猴。
“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子府的奴才们有样学样,都玩忽职守、作奸吞赃,还能得了?此事片刻也等不得,必得当面处置了,才震慑得了下人。当日的证据桩桩件件都让宫人看过了,绝不会冤枉了她,死有余辜,母皇明鉴。”
邵岁颐心念一转,一不做二不休,旧事重提,硬要在朝臣面前将此事在拉出来遛一遛,不信皇帝还能遮盖过去。“说起来,禁军才是无法无天,硬闯皇子府,披精执锐,谁知是不是受什么人的指使,对皇家有不臣之心?那些天,三皇子倒是和禁军来往过密!”
禁军首领即刻出列:“罪人夏某酒后闹事,冒犯皇威,已经按军规论处。当日那校尉也只在门外,并未真正进入皇子府,事已处置,再提何意?”
“岁颐!”皇帝又是一喝,邵岁颐一震,转头看她。
“禁军人数多广,其他校尉犯罪,无关延清的事,可之后延清也自觉失职,交兵请罪,在长生殿日夜伺候,如此,已经够了。”
这话说得轻巧,京中原本就不需要多一个皇子插手护卫之事,她可以随随便便把任务还回去,可邵岁颐身担重任,怎么日日侍奉?
邵岁颐定定地看着皇帝。
但凡是邵延清的罪过,桩桩件件都由她拦下了。可轮到自己被陷害,却要追责质问。尽管邵岁颐不至于将她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却还是一股委屈涌上心头。
对于臣子来说,陛下就是权威,对于女儿来说,母亲就是权威。无力感再一次袭来,若是皇帝一直似这般护着三皇子,那她再努力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趁早隐姓埋名,逃命去。
“一事论一事,礼部官员扰乱祭典当场,马队长通报失职,交大理寺查处,从重处理。大皇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忙了这些天,便好好歇息几日,”皇帝又咳嗽了两声,露出些许疲惫来,“退朝!”
下了朝,邵岁颐走在宫墙内,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去了太医署。
入了太医院,止住当值太医的行礼,邵岁颐径直去找了院判:“母皇的病究竟为何来势汹汹?是什么病,能否根治?”
“这……说是因何而起,太医们都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邵岁颐眉头一皱。
见邵岁颐要发火,院判连忙补充道:“但也有一些结论。其实一开始就有人猜测,只不过最初不敢认定而已,如今倒有七八分相似。”
“什么结论?”
“臣该死,”院判一咬牙,“大虞朝曾有一位先祖,也是皇家血脉,症状与此极其相似,原本只是咳嗽,突一日就咳血昏厥,三四日转性,又多过了几日,眼看就要完全康复……”
然后呢?邵岁颐正听着,对方却不敢再说下去。
“她在病后过了多久去世?”
“一载有余。还是与上一次一样的状况,同样的脉象,只是这一次药石罔医。”
“一载有余……”邵岁颐闭了闭眼,再睁开。
“这事只是猜测,并不一定就是血脉里带的疾病,其实也极有可能是陛下劳心劳神,一时没撑住罢了……”
邵岁颐点点头,没有要怪罪太医院的意思。她知道游戏背景,所以对此有些准备,知道一定就是血脉的原因了。
“这件事还有哪些人知道?我是说在皇帝重病之前,还有谁记得先祖的事?”
“这……时间久远,先前那位也只是皇亲,不怎么惹人注意,一时间,连太医院都未能联系到一起去。但若是有心打探的,从记档史册上都能探究出端倪。”
邵岁颐点点头,找不到邵延清的信息源头是意料之中。好在,两人之间的信息差在慢慢减少。
人活一口气,她没有别的路可走,一年多的时间,自己和邵延清两个人要在朝堂之上圈地博弈,为了活到最后而争斗。
趁着祭典之后空档,邵岁颐一肚子火气没地方撒,她带着金铃和老凌,将府中包括偷奸耍滑可能出现漏洞的下人全都清理了出去。
左右府中就只有她一个人,也并不需要很多人伺候。虽然冷清,一时也有些人手不支,但邵岁颐却觉得舒心了很多,打算日后再向府里慢慢添置人手。
相比下人的数量,更重要的是如今,她没了管家。
缺一个男人打点家事。方才生出这个念头,邵岁颐一抖,连忙压了回去。
单单是和梁有仪这一次交锋,就让她气得够呛,再加上眼前自己的困境都是因为一篇错误的“恋爱攻略”,她简直有了心理阴影,是真的不想再和男人有什么瓜葛了。
当初玩游戏时出于利益衡量,邵岁颐决定不纳任何人进门,自己的正室之位才能显得足够有价值,如今看来,倒是为数不多的明智的决定。
可又一日下了朝,背后却突然被人一拍,邵岁颐一个激灵。待看过去,上官妍没有穿她那常穿的红衣,而是规规矩矩地穿着官服,脸上依旧笑吟吟的:“殿下,见你事务繁忙,我也不好打扰。如今总算结束了,不如一起去解解乏?”
夜幕低垂,江面上雾气渐渐浓了,从这岸已经看不清对岸的灯火,沅江上来往的船只也变成了模糊的黑影。
邵岁颐裹紧披风,抬头看着靠岸的那艘货船。
以当下的技术水平看来,那是一艘巨轮,甲板之上最顶端有七层之高,仿佛一座小山头。外表虽不如皇家的游船、贡船华贵,却吃水很深,想来载重不少。
想这船上热闹的时候,容纳百人也绰绰有余,只不过现在虽然灯火通明,却空空荡荡。
“殿下近几日总在山上、宫观中,我猜殿下还没来看过这船,便叫船主空出来一晚,独独请殿下来赏玩。”上官妍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说,拍了拍手,船便放下了舷梯。
上官妍是太傅上官卓的独子。上官卓是当朝太傅,两朝老臣,向来是不与谁为伍的清流。年纪大了之后,上官卓自请退出朝堂,潜心研究学问,只负责在上书房教导皇嗣,是邵岁颐她们几个的老师。
可上官妍却不像她母亲那样清心寡欲,反而和邵岁颐一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浪荡子。也因此,她是邵岁颐为数不多交往还算密切的官员,以往私交也不少,常常一同喝酒。她对这些奢靡享乐之物有研究,倒也正常。
“这就是玉兰船?”
“是,打南边来的,是内河中能行走的最大的船了。”
这船进京自然要报备,邵岁颐也知道这事,只是确实没工夫亲自过来看看。
“这商人是为祭典特意赶来庆祝的,在江南富甲一方,数十年珍藏打造这船,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供皇家赏玩也是够用的。商人也有心上贡,只不过如今那边的状况……这般新鲜去处,错过可惜,这不,我私下请殿下来看看,绝不教外人知道。”
怪不得,上官妍请自己的时候神神秘秘,只说时间不能再拖,否则,邵岁颐只想再好好休整两日,哪想出门游什么玩。
邵岁颐不着痕迹地瞥了上官妍一眼。
明知道母皇还在病中,却叫自己出来享乐,是觉得自己真是无情无义之辈吗?还是想借机放消息出去,陷她于不义?
邵岁颐知道自己是经历过一遭被暗算的低谷,反应过激了,见谁都像不怀好意。其实,太傅那天晚上也在宫中,和蔺向松一起,保障着陛下的安全,更何况她家一向是清流,不偏不倚。邵岁颐应邀,也是想试试,能不能拉拢太傅这方势力。
邵岁颐抬脚朝舷梯走去,上官妍嘿嘿一笑,亦步亦趋跟在后面:“我就知道殿下会感兴趣,南方可是地丰物美的去处,船上一个天神雕像,通体都是一整块玉晶雕成,足有两人高……”
话音未落,随着两人踏入船舱,挑高的中庭最高层的围栏上唰地撒下漫天红绸,金花玉屑闪烁其中,奢靡富贵至极。
那中庭涉及巧妙,并不是常见的四方,而是八角的样式,每一层的八个角上探出一只精巧的瑞兽,口衔铃铛,随着开船的晃动细细作响。
“嘶——这可真是……”上官妍将“销金窟”三个字咽了回去。
丝竹声从不同方向传来,在堂中相互呼应,却又不显得杂乱,只会相得益彰。幕帘后,有人开唱:“霜白夜凉月出东,珠帘漫卷灯花明……”
邵岁颐循声望去,却见一男子从描金屏风后走了过来,微微一笑,朝二人行礼。
“这……你带我来花……”邵岁颐压低了声音冲上官妍吼道。
“不是不是,”上官妍连忙扯她的袖子,“这玉兰船老板是位奇男子,是正经商人。”
“哈哈哈,”那船老板应当是见多了这样的反应,一笑,“玉兰船上也有好酒美人,不过,只能陪客人饮酒唱曲,并不……”
他挑挑眉:“但若是他们钟意了哪位客人,我也不会阻拦。”
邵岁颐尴尬地咳嗽:“当真对不住老板了。”
“无妨,当世人总觉得男子不能撑起这么大的生意,也许在下确实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吧。不过现在还早,殿下就不想先看看我这里的奇珍异宝吗?”老板淡淡微笑。
“好。”邵岁颐忍住摸鼻子的冲动,随他进了侧厅。
大到堪称水池的白瓷缸,一群蓝牡丹龙锦鲤戏着水。
“不过要真论起好东西,皇家什么没见过。”上官妍朝邵岁颐说道。
邵岁颐背朝着鱼缸,看向舷窗外,“唔”了一声。
上官妍也学着她背过身去:“怎么样,殿下最近宠幸的是哪位……”
猝不及防闻言,邵岁颐眯了眯眼睛:“提这个做什么?”
“好奇啊。殿下得了花魁,不用说要好好亲近,可上次提到梁大人家那个,我看殿下又好像也有点兴致……”上官妍噙笑,“殿下公事顺利,想必私事也不错吧?只不过前些天,为何在朝上与梁大人针锋相对?若是追究责任,只说那犯事的官员也就罢了,可我看殿下的意思,似乎是特意要找梁大人的麻烦似的。”
上次邵岁颐想到打通梁家的关窍,便是喝酒时上官妍无意提了一句。
“也有几天了,最近,不想见他,”邵岁颐眼神微动,轻描淡写了一句,“我并未针对梁大人,是你想多了。”
其实,梁有仪还真的差人来找过她,邵岁颐不见,对方却越来越频繁,问殿下为何不赴约,又为何刻意与他母亲作对,倒打一耙,反倒像是真无辜一般。
那些画邵岁颐差人送回前,扣留了两卷在自己手里,却没见对方清点,便知是对这些东西根本不熟悉,也不在意。
对方来得多了,邵岁颐烦躁,事情已经铸就,对方还有什么好伪装的,难道还有掩盖的必要?
出于这个念头,邵岁颐又将手中扣下的卷轴交还给了梁家的下人,附上一句:“若是公子想要讨要卷轴,那么余下的一枚卷轴,在羽林军手中。既然梁府做出这种事情,以后自然是不必相见了,这笔账,大皇子记下了。”
她把话说得明白果决,自此,梁家的人才终于不再来烦扰她。
“我就知道!殿下怎么会收了性?要玩就要尽兴,只取一瓢,太过拘束,”上官妍一拍手,或许是船上气氛所致,说话也不遮掩起来,“不过那梁公子是被娇惯了的,殿下别欺负狠了,又哭起来……”
“你还怜香惜玉?越哭我越高兴,说不定还能再同他好几日。你要是想哄他,不如我让给你?”邵岁颐装作不经意地说,斜眼看上官妍的神色。
对方毫不在意:“殿下一直是这样,我还不知道?那小郎君我是无福消受,我喜欢温柔小意些的。殿下要是照顾不过来,倒不如把容郎赏我。”
邵岁颐倒不知道她还惦记着虞榕,皱眉:“那你只好等到老死了。”
上官妍哈哈大笑起来,兴致被挑了起来。脚步一转,她撩开雀金纱帐,端起酒盏,敬邵岁颐一杯,自己也一饮而尽,朝抚琴的清倌眨了眨眼。
眼看男子就要坐到上官妍怀里了,邵岁颐深觉今晚不能再待了,简直不堪入目。
“来人,送我靠岸下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