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名S级向导,却需要拜托另一位S级替自己做精神检查,怎么想都很丢人。
更别说对方还曾是自己的老师。
可能是因为实在丢人到家,沈希真惭愧地低了会儿头,仍然觉得自己像个烧红的烟囱,从头顶噗噗往外冒气。
不过封曼好像并不在意。
“检查精神图景啊……”她盯着沈希真看了足足半分钟,眯起眼睛,问,“你背着老师去做危险的事了吗?”
这个语气……
沈希真忽然感觉头皮发紧,连忙摇头:“不不,没有,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怪怪的,可能、可能、可能是最近太忙了!”
封曼审视着她,片刻后,轻轻招了招手:“过来。”
沈希真乖乖往她手边挪了挪。
她虽然坐着,但在听见封曼的声音时,居然紧张出了立正的效果。
封曼用右手撑着下巴,左手抬起,轻轻按住了沈希真的额头。
她的精神体是一只银白的小鸟,这时已经凭空出现,飞到了手腕上,精神十足地仰头唱着歌。
沈希真想,老师的手是温热的。
和蛇不一样。
不过,蛇摸起来又是什么感觉呢?浑身的鳞片是冰凉坚硬、滑溜溜的吗?就像宝石那样?
在静音室值班的时候,沈希真撸过不少精神体,大都是有毛的类型,而那些不长毛的水生——以及爬行动物,都比较害羞,比起摸它们,还是摸摸本体比较方便。
而且,最近白塔重启了高危地带探索的计划,需要疏导的哨兵一下子多了起来,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她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早摸雪豹一样深层次的接触过毛茸茸的精神体了。
再上一次,还是白若即将开始例行巡查,在临行前夜,到静音室来找她的时候。
沈希真闭着眼睛,想起当时摸到的那些蓬松柔软的羽毛,若有若无的好闻的香气,与鸟儿脚上叮当碰撞的宝石,感到一阵眩晕。
毛茸茸,好……
“真真,真真?真真!”
几声连续的呼唤后,沈希真睁开了眼睛。
封曼的面容近在咫尺,两人的距离可能只有不到五厘米,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打量着自己的学生,然后突然敲了敲对方的头。
沈希真捂住脑门:“!”
“怎么像个哨兵似的,碰一碰精神图景就开始神游。”封曼不太满意的说,“回去要多练!”
之前那副温柔体贴鼓励型幼教的气质瞬间消失了。
沈希真揉了揉额头,老老实实地点头:“哦。”
“还有,你的精神图景没问题。”封曼说,“只是有点兴奋,是因为之前的工作吧,放心,没问题。”
沈希真怔住,在被察觉到异常之前,飞块地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嗯,没事。”封曼拍拍她的肩膀,“好好干吧,我先走了,以后再遇到问题,记得回学院找我——我要担任一学年的教官。”
她拿起椅背上的外套,很快就转身离开了,出门前,潇洒地背着身挥了挥手。
沈希真收回目光,想了想,又抬手摸向自己的额头。
没有异常……
雪豹烦躁地甩动着尾巴。
它趴在地面,歪着头将金属桌腿咬得咔咔作响,边咬边发出低沉的吼叫声,然而烦躁还是在不断的增长。
终于,它突然吐掉嘴里的发泄玩具,弓起腰做出狩猎的姿势,然后一下跳起来,直直撞向房间另一边的主人。
艾尔暴躁地抵住那颗毛茸茸的大头。
他想骂一句别发疯,但是根本没法说出口,精神体的状态是本人性格的部分外显,他现在远比雪豹更想发疯。
就在五分钟前,联络人发来了后续的安排,时间表上,下一次疏导是在明早八点。
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明天。
该死。
时间就不能走得快一点?
艾尔抓住雪豹的后颈皮,想将它收回精神图景,但注视着那条疯狂甩动的尾巴时,啧了一声,将它往旁边一推,眼不见心不烦的闭上眼。
行吧,一块儿做个伴。
他以往也经历过很多次疏导,但没有哪次像现在这样深刻,结束了如此长的时间仍然难忘,抓耳挠腮地渴望着下一次。
——上瘾。
这个词语蓦地出现在了艾尔的脑海里。
他的手指轻微收紧,下一秒,猝然睁开了眼睛。
上瘾,上瘾。
艾尔细细咀嚼着这个词,与此同时,又回忆起今早疏导的情景,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感到全然的渴望,而是隐隐生出了一点恐慌。
这并不陌生。
在某些匹配度高的哨向当中,常常会有哨兵在接受过疏导后,就上瘾到几乎失去自我的情况。
他们每时每刻都渴望着向导的疏导,所想的只有这一件事,即使经过了更高级别向导的干预,状况也只是缓解,无法恢复正常。
这种案例出现的次数一多,白塔在进行哨向匹配时,开始对高匹配度进行限制,不再允许匹配度达到90%以上的哨向结合。
艾尔毛骨悚然地意识到,他此刻的状态,就和那些出现成瘾症状的哨兵一模一样。
这种恐慌占据了高地,将附在骨头上的渴望也磨平了许多。
雪豹背上的毛炸起一片,从脊骨延伸到尾巴尖,它警惕地看着四周,喉咙里发出有些恐怖的吼声。
艾尔无暇理会,手背紧紧地遮住了眼睛。
他不是在白塔中成长至今的哨兵,在被官方招安前,曾经做过很长时间的雇佣兵,在队伍中的角色类似“刺客”,以突袭和暗杀闻名。
对一个刺客来说,最重要、最宝贵、最不可失去的特质,名叫“警惕”。
然而,今日仅因一个向导的浅层疏导,他就轻易地彻底失去了警惕,只是被稍微一碰,就连精神图景都完完全全的打开给她看。
再没有比这更糟的事。
艾尔紧闭双眼,前所未有的意识到,自己今日究竟有多么失态。
偏偏在这时,终端突然亮了起来,联络人发来的消息赫然出现在眼前:
【沈向导临时有事,明早的疏导推迟到九点。】
艾尔只看了一眼就闭上了眼睛。
汹涌的烦躁感将理智淹没,他用力锤向手边的合金墙壁,身边,雪豹的吼声比刚才响了一倍,整个1003病室地动山摇。
他必须得想办法解决。
缓了片刻后,艾尔睁开眼,给联络人回了一个好字。
疏导结束之后,他必须要及时远离这个向导。
第二天早上,分针刚指向八点四十,沈希真抵达了封闭病区。
病区外墙有一个巨大的电子钟,她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时间还有余裕,蓦地松了口气,但视线一转,又看见已在防护门处等待的蓝凇,赶忙加快了脚步。
“抱歉,早上去领辅助药物,排队的人太多了。”沈希真抱着药箱,连连道歉,“我们进去吧。”
她是一路跑过来的,呼吸还没恢复到正常的频率,说话有些喘气,额头上冒出一点点晶莹的细汗,衬得眼睛也亮晶晶的。
蓝凇与这双眼睛对视了几秒,从她手里接过那个很有分量的药箱,说道:“没事。”
一个天真、柔弱、不太聪明的向导。
这就是白若护在怀里,连看都不让他多看的宝贝吗?
但相比本人,还是她净化污染的能力更令他感兴趣一些。
蓝凇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两人并肩往前深入封闭病区。
为了缓解无声的尴尬,沈希真一路上都在绞尽脑汁的寻找话题,他随意地接着话,语调平淡,墨绿的眼眸微垂着。
不太聪明,他想,而且还有点吵。
抵达1003病室门前的时候,蓝凇想起作为贴身保镖的责任,提醒道:“如果遇到麻烦,就拉铃,我会去处理他的。”
沈希真揪出句尾的词语重复一遍:“处理?”
好奇怪的用词。
“培训的时候没听课?对于危险程度太高的哨兵,必须进行无害化处理。”蓝凇的声音很轻,但在句末时咬字加重了点,随后又看了她一眼,说,“又不是处理你,那是什么表情?”
沈希真哦了一声,头低下来一点,每根头发丝上都好像写着迷茫。
接下来的一分钟,她都没再说话。
蓝凇对此习以为常。
常年待在白塔里的低阶向导们,虽然也是战斗的重要组成,但身在后方,对怪物只有从影像资料中得到的印象,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忍心。
只会平添麻烦的的不忍心。
作为一个没上过前线的S级,沈希真难免也有这种情绪。
她低着头不说话,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鞋跟敲击着地面的沉闷声响。
哒、哒、哒。
这声音响到第一百声时,青蛇不堪其扰,主动从精神图景里钻了出来,墨绿的蛇眼紧盯着沈希真,不满地吐了吐信子。
蓝凇突然大发好心,决定安慰她两句。
“不高兴了?”
他偏头扫了沈希真一眼,忽然瞥见她颈侧有一颗红痣,不显眼,淡淡的红,害羞时脸颊上涨起的红色。
沈希真很坦诚:“有一点。”
“只是规定如此。”蓝凇说,“实际操作起来,不一定那么无情,没必要提前哀悼。”
沈希真一点儿也没觉得有被安慰到。
“可是,以前总是发生过的吧,主人如果……的话,那精神体也就……”她小声嘟囔着,“都很可爱啊。”
蓝凇说:“这很正常。”
他思索了一会儿,认为沈希真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精神体,所以见到别人的就觉得新奇,像孩子垂涎同伴的玩具那样。
想到这里,蓝凇几乎有点可怜她了。
青蛇也深有同感,在他的脖颈上游动了一圈,将尾巴垂下来,用尖尖去勾沈希真。
还没有碰到,又听见她叽里咕噜地呢喃几句,冒出一个叹息般的“毛茸茸”。
蓝凇眼眸微眯,莫名想冷笑一声。
悬在半空的蛇尾又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