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3病室安静得有些不寻常。
房间中央空空荡荡,一人一豹在对角线各占一个小角落,艾尔靠着墙壁闭目养神,雪豹则咬着尾巴盘成团,用屁股对着本体,像一个气鼓鼓的巨型毛球。
沈希真看着病室外墙上的监控屏幕,迟疑了下。
……是吵架了吗?
她看看艾尔,又看看团成球的雪豹,一时觉得十分新奇。
在向导学院进修的时候,教官曾经教过如何调节哨兵和精神体之间的矛盾,但一般来说,那是刚凝聚出精神体的孩子才会有的童年小烦恼。
放在成年的哨兵身上,就是非常非常非常少会出现的异常情况了。
时间还没到约定的九点,沈希真没有急着进入病室,踮脚站在监控屏旁边,又兴味盎然地盯着雪豹看了两分钟。
她没有精神体,不论其他人如何描述与精神体间的独特牵绊,都无法对这种情绪感同身受,在白塔工作了一年,依然习惯把本人和精神体分开看待。
它们一群很坦诚、很乖巧、很好摸的小动物——虽然偶尔也有例外,不过大体如此。
蓝凇在一旁尽着保镖的职责,一边用终端批阅着下属提交的各种报告和申请,一边时不时看一眼沈希真。
她完全被大猫吸引了注意,看得专注极了,唇边带着一个浅浅的笑容,眼睛发亮,简直像第一次参观动物园的游客。
蓝凇冷淡地收回了目光。
毛茸茸……是吧?
在所有S级哨兵里,蓝凇的精神体乍看不算显眼,既不是常见的猛兽,也非白若所拥有的特殊神话生物,但他的精神力超群,几乎赶上A级的向导,因此蛇也有了一些特殊的能力。
分身、控制、吞噬……等等等等。
再加上威力巨大的精神毒素,危险性更是直线攀升,在全白塔最不好惹的精神体中位列前三。
如此厉害的角色就在面前,别说摸到,哪怕只是近距离见一见,对许多人来说都是长久的谈资。
然而,沈希真却不知珍惜。
一路上,她只惦记着那些散发着兽类臭气、粗硬扎手、花纹丑陋的杂毛,此刻,更是连眼珠子都黏在这只蠢猫身上了。
蓝凇微拧着眉,脸色有点差,没意识到自己正在想着多么幼稚的东西。
这些念头将要发酵成一滩冒泡的沼泽时,时间终于无限逼近了九点,沈希真心满意足地收回目光,从盒子里拿出两支镇定剂,说道:“那我进去了。”
蓝凇微微颔首。
他没有对她多说什么,很快就收回目光,将精力集中在面前的报告书上。
但是那道轻快的脚步声却没有远离,静止了一会儿后,再次哒哒哒地响起来,反倒离他越来越近了。
脚步声最终在身前停下,蓝凇一顿,本不想理会,但最终还是掀起眼帘,然而,看见的只有女孩的发顶。
“我进去啦。”沈希真弯着腰,对青蛇说,“等会见!”
说完,她又弯起眼睛笑了笑,便高兴地推门进去了。
青蛇扬起上半身,呆呆地立了一会儿,忽然摆动尾巴,呲溜一下钻进了衣领。
蓝凇终于冷笑出声。
与昨天刚来的时候相比,艾尔的状态已经恢复了不少,1003病室里不再是最低限度的蓝色微光,沙沙的白噪音也在室内流淌起来。
沈希真的动作很轻,一点儿也听不见自己的脚步声,但她刚踏进病室,艾尔就倏然睁开了眼。
在明亮的灯光中,他的眼睛没有黑暗中看起来那么透亮,反而有点发暗。
他的头发也不是沈希真以为的纯白,而是泛点灰色的白,其中夹杂着几簇乌黑的发丝,稍显凌乱地搭在额前,将面容映衬得格外俊朗。
“沈向导。”看见她,艾尔利索地站起身,神色平静,似乎昨天的混乱已全然消解,“昨天……”
但不等他说完,刚才还在面壁生闷气的雪豹突然一跃而起,先一步扑了过来,动作快到沈希真只感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影,再定睛看去,它就已经像风滚草似的滚到了脚边。
非常大的一团灰白相间的风滚草。
【摸摸我摸摸我摸摸我!】
——能听见这样的心声。
沈希真差点被萌出星星眼,毫无抵挡之力,立刻伸出手摸了摸。
呜,好软。
成功得到摸摸,雪豹满足地眯起眼睛,毛茸茸的大脑袋摇晃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快乐得很富有感染力。
沈希真也顿时满足了。
好幸福。
有猫的快乐令人沉迷!
雪豹被摸着摸着就舒服地卧了下来,它比自然界中的实际生物大上许多,即使保持着趴卧的姿势,脑袋也快要与沈希真的腰部齐平。
她只需要稍微弯腰,就能摸到那双圆圆的耳朵。
不过,考虑到主人正非常清醒地在旁边看着,现在也还没有开始正式疏导,沈希真努力忍住了冲动,没有假公济私,只摸了几下就停下了动作。
头顶的摸摸突然停止,雪豹不满地用脑袋顶了顶她的手心。
沈希真瞄了艾尔一眼,飞快地又伸手摸了摸。
这是不包含疏导效果的纯粹抚摸,因此,艾尔没有体会到昨天那种直击灵魂的震动感,但在雪豹得寸进尺地翻出肚皮打滚时,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一瞬间的崩裂。
在精神体做出更加丢人的举动之前,他几步上前,将它缩小到不及膝盖高的幼年体形态,然后迅速地抓住后颈皮往病室另一头扔开。
雪豹抗议地呜呜地叫了起来。
不知它进行了怎样一番努力,声音听起来和猫叫竟然没什么两样,又尖又细。
艾尔沉默几秒,忽然觉得还是直接掐死它为好。
他不是不想把精神体收起来,甚至恰恰相反,这个念头现在十分迫切——为了最大化消除向导带来的影响,必须尽量避免让精神体与她出现过密的接触。
这是理智思考得出的最佳选择。
可惜,精神体却偏偏更受感性控制。
艾尔当然也可以无视雪豹的意愿,强行把它收回,毕竟他们本来就是一体,但是……
但是……没这个必要。
他想。
沈希真悄悄探头,越过艾尔看向被扔得在地上乱滚的毛绒团子,迟疑着张了张口。
她有点想劝两句,但又感觉自己像个小朋友挨训时插话的无关路人,存在感过强且突兀。
还是安静地旁观吧。
沈希真在心里向雪豹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时,艾尔已朝她看了过来。
他将未出口的话说完:“昨天疏导的时候,是我失态了,抱歉。”
提及了昨天的事情,沈希真下意识地回想起来,接着立刻心虚得抿起了唇,有点没勇气说其实是自己的过失,眼珠胡乱转了转,手忙脚乱地拿起旁边的病历本:“我们先来做今天的疏导吧!”
她伸手指了指病室一侧的桌椅:“请坐在这边。”
除了昨天那样的紧急疏导之外,向导们平常的工作都很流程化,只有撸精神体的步骤比较有趣。
但今天大概也没有了。
沈希真看了看再一次被扔在房间角落的雪豹,有些失望地无声叹气。
所以说……吵架是坏事啊……
她抬起手,正要触碰艾尔的额头,突然想起那道不知来处的声音,动作一滞,指尖从发丝上擦过。
艾尔问:“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倒不是问题。”沈希真犹豫了一会儿,咬了咬牙,问道,“疏导结束之后,我能不能去你的精神图景看一看?”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那道声音可能与在精神图景中见到的碎片有关,假如能拿到,研究研究,说不定就知道原因了。
艾尔蓦地握紧了拳。
随着这个问题,那种令人浑身僵硬、头脑空白的冲击感仿佛起死回生,再度占据了他的思绪,烧灼感顺着脊骨迅速扩散。
片刻后,他缓缓松开五指,抬起眼来:“我能询问原因吗?”
咦?
沈希真眼睛一亮,感觉看到了希望,想了想,说了个不痛不痒的谎言:“我弄丢了一样东西。”
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在你的精神图景里。”
艾尔沉默了。
那根细白的手指悬在眼前,轻轻摇晃着,动作之间似乎携带着银铃般的声响,时而清脆时而模糊,就如听见的话那样不可思议。
有东西——落在精神图景里了。
这是什么只有向导才能理解的玩笑吗?
沈希真尴尬地咬了咬唇。
她也知道这话听起来有点太离谱,但说出口之后,不知为什么,竟然渐渐觉得合理起来——那枚熟悉的精神碎片,说不定真的是她弄丢的东西呢。
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熟悉?
“是真的。”沈希真保证道,“我不会去很深的地方,只在入口处走走,拿到我弄丢的东西就出来。”
她的语气很正式、很诚恳,像是在一场会议上与人商量决策。
但并不能让说出的话变得合理。
去他的精神图景走走?
艾尔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一点。
一般来说,向导只有在做深层疏导的时候才会进入哨兵的精神图景,而且公事公办,做完疏导就会马上离开,如果在精神图景中看见某些私密的想法,也会根据保密条例绝不透露。
其余进入精神图景的原因,就只有……精神结合。
虽说在极端情况下,精神结合也会被用作疏导的方式之一,但现在的状况怎么看都够不上极端一词。
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听者一方,简直如同饱含暗示的邀请,弄丢东西什么的,就更像一个拙劣的借口。
艾尔常年待在白塔下辖的另一座分塔,只知道沈希真缺失精神体,没有达到S级的水平,但并不知道她连精神图景的相关知识都知之甚少。
他抬起眼眸,看见她衣领上的等级徽章,很难相信一个S级向导对这种潜规则一无所知,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沈希真仍然一脸纯良的看着他,隐含期待。
艾尔闭了闭眼睛,试图替她寻找原因:“是……需要做深层疏导吗?”
沈希真否认的速度令人更加震惊。
“不是。”她甚至用了强调的语气,“我只是进去看一看。”
艾尔定定地看着她,问:“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沈希真不解地眨了眨眼。
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想进去找找那块碎片呀,而且作为疏导师,按规定是有这个权限的吧。
“意味着……”她飞快地将向导的工作条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确定地说,“我需要对你后续的情况负责?”
艾尔移开了视线。
真见鬼。
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与此同时,他有点绝望地再次听见了雪豹矫揉造作的呜呜叫唤。
“可以。”艾尔说,“但你必须保证不会乱来。”
他特别指明:“绝不能像昨天那样。”
沈希真高兴得举起手说道:“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