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婚的圣旨来得十分快。
沈时雨踏出宫门堪堪两日,明黄卷轴便裹着霜雪落进沈府。青砖地上未扫的积雪沁入膝头,他垂首接过金线刺绣的圣旨,耳畔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混着檐角冰棱碎裂的脆响。
鎏金云纹在雪光里明灭,倒映着他眼底浮动的暗影。
——他们大约是不满意九公主嫁到沈家来的。
满京朱门绣户,谁愿做这烫手的驸马。
人人皆知,长乐公主李止桑生了一副冠绝京城的芙蓉面,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生得绝妙,清亮得宛若是浸了一汪清泉,又在一颦一笑之间透露|出几分倨傲来。
可偏偏性子差得令人咋舌。
蛮横又无礼,骄纵且跋扈。
还心高气傲。
这坊间流传着的,就没有一个瞧起来好听的词句是用来形容这位公主的。饶是能赞句绝世之姿,却又惧那锋芒毕露的冷光。
“阿兄,这可如何是好?”
宦官笑眯眯地领着人离开了,沈时雨的耳边传来带着哭腔的惊呼:“怎的会在这个时候送出来一个赐婚的圣旨?先前可从未听说要为九公主择驸马的消息,又怎么会偏偏是……”
沈时雨回眸去看,说话的人是自己的小妹妹沈素筠。
沈时雨笑笑,安抚道:“圣上的心思又怎么能猜的中。”
“可、可……”
“旨意既至,便是天家恩典。”沈时雨的声音轻得像梅瓣触地,却惊得沈母腕间佛珠骤停。
沈夫人唇瓣翕动,终是化作一声叹息坠入暖炉腾起的青烟里。
倒是沈家的二房露出了鄙夷的神色,讥诮道:“倒要瞧瞧状元郎的脊梁骨,撑不撑得起长乐公主赐予的殊荣。”
话毕,也不去看众人的反应,带着人施施然地便走了。
湘帘掀起时卷进的寒风,将这句讥诮冻在檐下冰棱间。
沈素筠还是有些忿忿,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家哥哥进了书房中,泪珠将落未落地悬在睫上,在他身后哀泣道:“阿兄,怎么偏是您落下这件坏事儿?”
“可不许乱说话了。”沈时雨听着蹙了蹙眉,纠正道,“什么好事儿坏事儿的,圣上的圣旨就是最大的事儿。”
“日后在外边可不能这般任性地说话了,若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了,你这可是妄议朝事的大罪。”
沈素筠的脸白了一白,还是不甘道:“那曹家姐姐怎么办?”
沈时雨将圣旨收入紫檀木匣,铜锁落定时发出金石之音。他转身时玉冠垂缨扫过妹妹发顶,惊得她鬓边珍珠步摇颤颤巍巍:“这事儿与你的曹家姐姐又有什么干系?”
“上京城的人可都知道,哥哥与曹家姐姐青梅竹马,自幼便是两情相悦的。”沈素筠愤愤不平,双手叉腰,“可如今被这九公主横插一脚——”
“又说胡话了。”
沈时雨点了点自家妹妹的脑袋,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我与九公主的这桩婚事是圣上赐婚,与九公主又有什么干系?”
“可是、可是——”
沈素筠想了想,似乎还真是这么个道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沈时雨,只能气得双颊鼓鼓。
沈时雨又道:“我与你口中的曹家姐姐也是清清白白,坊间的谣言你也当了真。”
“若是爹爹还在世,也不愿意你去当这个驸马爷的。”沈素筠的眼眶通红,扯着自家哥哥的衣袖晃了晃,语气软软地撒起娇来,“这事儿当真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么?”
圣旨都送到沈家了,自然是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了。
可沈时雨瞧着自家妹妹泫然欲泣的可怜样子,却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语气来与她说这句话了,生怕自己说完,妹妹就要哭出声来了。
沈时雨的父亲去世得早,那时候沈素筠尚且年幼。
他便不自觉地担起来了几分父亲的职责,对自己的这个妹妹分外关切疼爱。
“阿筠,”沈时雨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温声道,“九公主并不似坊间说的那般吓人,她与你年岁相近,说起来也不过是个小姑娘罢了。日后,待她来了家中,你便会明白阿兄说的话了。”
沈素筠不信:“我也见过九公主的,她可凶了。”
“九公主不是那样的人。”
沈时雨勾了勾唇角。
一时间,他也不知从何解释,只道:“日后九公主来了沈家,你会喜欢她的。”
窗外忽有积雪压断枯枝,惊得沈素筠后退半步。她望着兄长映在窗纱上的侧影,恍惚见他唇角掠过极浅的笑意,如新雪初融的湖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光晕。
——
上京城下了五六日的大雪,终于还是停了。
李止桑觉着自己有许久不曾见过这样好的阳光了。
日光透过了厚厚的云层落下来,仔细说起来其实已经感受不到多少温度了,可前些日子连着下了许久的雪,这会儿能见到几分日光已经幸事了。
“公主,赐婚的圣旨已经送来了。”张如昭行了礼,望着李止桑意兴阑珊的模样,笑道,“公主瞧着有些不开心。”
李止桑半卧在贵妃榻上晒太阳,闻言眨了眨眼:“倒说不上不开心,只是有些恍惚——从前可从来不曾想过自己要出嫁的事儿,现如今赐婚的圣旨都落下来了,只觉奇妙。”
张如昭还是笑:“时间过得快,婢子还想着九公主幼时的模样呢,一眨眼,公主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了。”
张如昭将狐裘轻轻覆在她膝头,似是瞧出了小公主眉眼间的忧愁,安慰着道:“沈大人最是端方知礼。”
她话音未落,忽觉手背一凉。低头见素来骄矜的公主攥着她衣袖,指尖泛着青白。
张如昭原先是皇后的人,是在李止桑被皇后接到宫中后,才匀了过去照顾她的。
于李止桑来说,张如昭已经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侍女了。
忽而想到了什么,李止桑睁开双眸望着张如昭,急切切问道:“阿昭,日后我出嫁了,你能不能当我的陪嫁侍女?”
张如昭怔了怔。
她没想到九公主会考虑这个。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如昭才摇了摇头,回:“公主,婢子是皇后宫中的人,想来是没办法陪着公主去宫外了。”旋即,瞧着李止桑一点点垮下来的脸,又道,“公主,婢子年岁大了,不适合再陪着公主出嫁了。”
“公主身边还有翠翠她们。”
“可是……”
李止桑咬了咬唇,眼眶有些红:“可是我已经习惯了阿昭在我身边的日子了。”
这其实不像是李止桑能说出来的话。
她的性子本就不是会服软的,更不要说从她口中说出这些黏黏糊糊的体己话来了。
李止桑急切又道:“尚宫六局几十位女官,不缺你一个。”
可她偏缺一个阿昭。
张如昭听着李止桑这么说,一时间不免有些怔愣,而后也悄悄红了眼眶。
暖阁忽地静了。
铜漏壶的滴答声里,往事如香炉腾起的青烟漫开。
张如昭第一次见到九公主时,她不过两三岁的年纪,又瘦又小,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脸上是不知道从哪儿沾来的泥灰,东一块西一块地糊满了整张稚嫩的脸。
她为九公主洗澡时,还瞧见她的身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更有些已经结了痂。
瞧着便触目惊心。
从那之后开始,李止桑便“阿昭、阿昭”地喊着。
这一喊,便喊到了十六岁。
李止桑眼眶微红,可她向来是不会在旁人的眼前露出一点儿脆弱的时候来的,她怕被她的阿昭瞧见,只好哼哼地转过头去不看张如昭。
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却是一点儿也盖不住:“我想阿昭与我一同出宫。”
李止桑自幼便是张如昭看着长大的,她看着这位九公主一天天长大,她又怎么会舍得她?
张如昭拿了狐裘的毯子来,轻手轻脚地为李止桑盖上,轻声细语道:“饶是出了太阳,这化雪的冬日还是冻人的,公主可别着凉了。婚期临近,公主更是要照顾着自己的身子才是。”
做完这些,张如昭也没有离开。
她蹲在贵妃榻前,第一次做出了僭越的事儿——她轻轻握住了李止桑的手,关切地嘱咐道:“公主,日后没有婢子在您身边,您又是在宫外,人多眼杂的,要多注意些自己的言行举止才是。”
“这谣言,可是会吃人的。”张如昭道。
前些日子李止桑不过是发落了个不长眼的宫女去浣衣局,今日她便听说宫外已经将这件事儿传了个遍,皆说是九公主莫名处死了一个无辜的小宫女。
说的是九公主娇纵跋扈,视人命为草芥。
可偏偏只有她明白,九公主这般的发落已经轻了。
那宫女在背后议论着宫中密辛,得亏是被九公主听见了,若是被些什么有心人听见了,再你一言我一语地传播开,这宫中怕是又要血流成河一次了。
——当年知晓这件事儿的人,可大都提着脑袋找阎罗王去了。
有些事既然已经成了密辛,便不可再议论了。
张如昭又说:“九公主,我明白有许多的事儿您只能藏在心中,只能自个委屈。可婢子只想九公主明白,宫外比不得宫中,您既是做了他人妇,也不好再那般任性了。”
李止桑闷闷地答:“我都明白的。”
她回握住张如昭的手,扬起的下颌绷出倔强的弧线,眼眶却洇着薄红,一字一句道:“我去求母亲,她向来心疼我,会同意你随我一起出宫的。”
张如昭怔愣。
这是十余年来,她第一次在九公主口中听到了“求”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