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莲舟是一路逃亡而来,几日前就到襄州了。
本打算找个地方落脚休养一段时日,谁知山高路远,他消息不通达,人都来了才得知此地灾害频繁,如今正闹瘟疫和饥荒。
若是平常,他也就直接离开,另寻他处了。不巧的是他伤势久不经治,已愈发加重,无奈之下只得暂作停留。
什么都做不了时,卫莲舟便倚在那棵老树下,看这小姑娘见天儿地发呆。
她似乎干什么都慢吞吞的,不慌不忙。唯独杀人时凌厉果断,快得出奇。一连杀了几个人,手都不会抖一下。若是生有灵骨,必然是个降妖除魔的好苗子。
只可惜没有。
卫莲舟遗憾地想道。
不过这也只有他一人这样想。寻常人总背地里以为她冷血古怪,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要卫莲舟来说,却是强人所难了。又要活命,又要心慈手软,简直天方夜谭。
渡厄观音可不是人人都做得。
他的目光虚虚从一点逐渐扩散至一整个面。卫莲舟望着这些人——
襄州的人大多五官粗犷,眉眼硬朗,就连那个小姑娘都有几分冷淡的锐气。这是和桐州大不相同的。桐州多是烟雨朦胧,养出来的人也如花儿般纤巧婉约,柔和明秀。
譬如他,从前便时常被人戏言白面书生。
忆起过往,卫莲舟忍不住低着头笑了一下,同时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自己此刻已身处他乡。独在异乡为异客,实在凄清。他慢慢敛了笑,沉沉吐出一口气。
却突然听见一声警觉的质问:“谁?”
卫莲舟的眼皮下意识一跳。
……
薛鸣玉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吃东西是什么时候。
她饿得胃部都失去了知觉,只感到浑身乏力,病恹恹的。盯着铜钱看时,她忍不住揉了眼皮,有些烫。再用手背向额头探去,果然发低热了。
几个官兵过来一顺溜儿把死人都抬去用火烧。
轮到女人时,他们指着她问薛鸣玉:“你娘?”
薛鸣玉看了她一眼,默不作声,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于是他们便当她是应下了,继续道:“赶紧再看两眼,以后想看没得看了。”他们说话时神情麻木,面容疲倦,眼珠爬满细细的红血丝,看着也像活不长的样子。
薛鸣玉把目光慢慢从他们脸庞挪开,然后摇头。
那些人就推着尸体继续往前去了,也没多余的气力和她客套,邀请她再看看。
待周围又寂静下来,只有薛鸣玉一人时,她忽然听见有人轻轻叹息,声音近得仿佛就在耳旁。可抬首间却连个人影都见不到,唯有风在吹。
她静默了刹那,冷不丁问:“谁?”
就在她出声的那一瞬,不知错觉与否,她感到周围的风仿佛都停滞了。
但无人应答。
薛鸣玉:“你是鬼吗?”
“我不是,”空气里突兀地响起一道清亮的声音。这人迅速否认之后似乎犹豫了半晌,方才迟疑着尽量语气平和道,“你别怕。”
劝慰完这一句后,他便不说话了。无论薛鸣玉如何试探,都打定了主意不开口。薛鸣玉接连碰壁几次也不再强求,她仰脸望着灰蒙蒙的天。
分明晌午将至,却半点太阳没出,阴冷极了。
“怕是要下雨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站起来四处张望着,想寻一处僻静地躲雨。可惜茫茫看去,只见肉山堆积。
若是从前,她也就忍耐了,总归一场雨要不了她的命。但如今这世道可不好说。况且山下连树皮都没得吃了,她还不想饿死。
于是她决定上山。
山上先前出了许多怪事,死过好些人。据说是有妖邪之物。因此渐渐没什么人敢去了。但薛鸣玉宁可与妖物夺食,也不愿生生耗死在这里。
她顺着记忆中的路线跑到山上一座破庙里。
破庙连名字都没有,牌匾上的金漆早就在冗长的年岁中被雨打风吹,终而斑驳难辨。但破庙有屋檐遮风挡雨,好歹能让她有个容身之处。这便足矣。
可惜已被山匪强占。
不过这也在薛鸣玉意料之中——山野间常有穷凶极恶之徒藏身,且多豺狼虎豹。若非考虑到这一点,她早早躲上山了。
她静静地埋伏在一处烂墙边,看着不远处几个山匪接头说话。
几人都穿着粗布短打,满脸恶相。一个在烦恼庙里养着的肉猪所剩无几,一个说怕什么,逮着空兄弟几个再下山一趟捉些回来。此外便是一些絮絮叨叨的抱怨和骂骂咧咧的污言秽语。
薛鸣玉听到后面得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便矮着身子沿墙根绕到另一面去了。她脚步放得极轻,专挑石头路走,免得泥地里压出脚印,抑或是杂草被她踏歪,惹人生疑。
绕到西南边时,她眼尖地注意到一串爪印,像是什么野兽留下的。看着还很新鲜,大约路过不久,没准仍在附近。
薛鸣玉若有所思地收回打量的视线,便专心致志想着如何对付这几个山匪。
对面人不多,没成什么气候,看寺庙周围毫无遮拦,竟完全没做陷阱以防林间野兽猛禽。显然也只是一群草莽,空有蛮力欺凌老弱。
这样的人不足为惧。
她一边思索,一边猫着腰小心翼翼从墙洞里钻进去。然后轻手轻脚避开山匪,在庙里找到一口被封存许久的枯井。
薛鸣玉迅速把上头压着的杂物搬开,果然见到边缘悬着一张草绳结成的软梯。
她利索地翻身下去,同时不忘把原先的杂物继续掩盖在头顶。井底黑得很,伸手不见五指。她蹲下身,慢慢摸索着找到很久前在这里藏的几坛酒。
这还是当时过路的一支商队留下的,她觉得丢了可惜,便悄悄藏了。
可惜她不能一趟运上去。
薛鸣玉正可惜,头顶骤然投下一线天光。她谨慎地抬头去看,却见那抹光不过亮了一瞬便暗下。随后草绳窸窸窣窣地晃动,仿佛有人正借着它往下爬。
然而她什么都看不见。
一个人也没有。
她默然不语,直到草绳不再颤抖才蓦然问道:“你一直跟着我?”虽说是在问,但她的语气却笃定居多,心中也早有预料。
那人不答,只道:“我怕你死了。”
“真怪,”薛鸣玉注视着酒坛凭空飘起来,困惑道,“你都不认识我,怎么会担心我的死活?”
他不言。
草绳又窸窸窣窣晃起来了。
真怪。薛鸣玉又一次想道。她跟在后面爬上去。
一落地她就把井口恢复原状,照旧掩盖住,然后抱着酒坛溜回庙外。临走前还悄悄偷了捆点燃的火把。她绕到一棵歪脖子树下,蓦地惊叫起来:“谁在那里?!”
这一声极为惊慌,顿时引起了山匪的注意。
几人立即循声冲出来,见薛鸣玉独自一人背对着他们,不由互相交换了个眼神,不怀好意地凑上前去。结果没走两步就猝不及防脚下一空,踩着草叶摔进坑里。
坑挖得极深,坑底垒着十多具森森白骨,什么都有,人的、畜牲的。
当即有人唾沫横飞地骂了句脏。
这时,有什么突然湿淋淋地浇了他们一身。抬头看时只见一个小姑娘随手丢掉酒坛子,而后举起一支火把。
“你……”
说时迟那时快,点燃的草把被扔了下来,霎时滚起灼热的火。随着他们慌不择路地挣扎,火势愈发凶猛,只听得阵阵叫骂和哀嚎。
破庙里登时跑出来一人前来查探情况。他不敢置信地望着莫名多出来的一个巨坑,还没反应过来就感到背后有人冷不丁用力推了他一把。
……
火还在烧。
薛鸣玉从墙洞里窥见最后一个被剩下看守肉猪的人。他紧张地握着刀,神经质地四下张望,生怕有人暗算他。
看清了他的位置,薛鸣玉挑了块坚硬的石头抱着爬上墙头,然后对准他后脑猛地掷去。
一击必中。
她冷静地跳下来,踩着黏稠的血光明正大地踏入庙里破败的大殿。他们说里面关着的都是肉猪。薛鸣玉平静地挨个扫过面前这群吓得和鹌鹑似的人。
直到缩在角落里的一个姑娘怯生生抬起脸。
薛鸣玉打量的视线才倏然定住。
她颇觉奇怪地慢慢眨了一下眼睛,心里说不好是惊异更多,还是困惑更多。竟然还活着吗?都病成那样了,成天地咳个没完,甚至动不动就吐血,惹得她娘直掉泪。竟然没有死吗?
可是她娘都已经病死了啊。
薛鸣玉直勾勾看着她,朝她走去,好像眼里看不见其他人似的。
“你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姑娘和她差不多年纪。看见她,那张青灰的脸霎时皱起一道模糊的笑,又惊又喜,只是不好看。当然不好看,害了痨病的病秧子如何能好看?皮包骨似的。
“我那天被赶出城,就遭人绑了来。”她低低说道。
“你奶奶……”
她的脸更灰了,滚下几滴泪,“烧死了。”
薛鸣玉:“谁烧的?”
“她自己。”
薛鸣玉轻轻啊了一声,有些想不明白了。她疑惑极了:“不想活了吗?”
姑娘用力摇了摇头,然后抹了把泪,也说不清是为什么。
“奶奶她不想出城,她瘫了,那些人硬要把她拖出去。她先是不肯,后来又说好,让我们去外面等她换身衣裳。可她衣裳换了,却把房子也点着了。然后就活活烧死了。”
薛鸣玉不知为何下意识去摸兜里那枚长寿钱。
“也好。”她突然说。
姑娘含着泪茫然地看她。
薛鸣玉:“我要是哪一天不想活了,也要这么死。一把火烧了,多干净。要是火放得大些,连灰都不剩。倘若那时候你也在,你就不用为我哭了。你可以笑一笑,甚至唱着歌。”
“你会唱歌吗?”
姑娘迟钝地缓缓摇头,“……我不会。”
“那真可惜。”薛鸣玉忍不住感到遗憾和失望。
姑娘讷讷无声,她抱着膝盖不知说些什么了,她本就对薛鸣玉不大熟悉。
但过去与她相交的同龄人只有薛鸣玉这一个,是以心中对她相较别人更亲近几分,尽管从前薛鸣玉也不大同她说话。
“呀,下雨了。”
薛鸣玉听见外面雨落在树叶上沙沙作响。
“好饿。”她摸了一下肚子喃喃道。
山匪杀了,肉猪也不用被吃了。
她环视着周围一圈老弱,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可怜人,恐怕杀生都少有,毋庸说杀人了。那暂时她也不必考虑是否要先下手为强,把他们都赶出去,或是杀掉几个不听话的。
她盘算着雨停后可以去挖野菜。
一面想以后的打算,薛鸣玉一面东张西望,仿佛住了好几年的地方隔了许久未见又变得新鲜动人起来。然而,一双靴子猝不及防撞入她视线。
她不觉一怔。
然后眼睁睁看见偌大一块空地慢慢勾勒出一具身形。起初透明得如同潭面倒影,只觉风一吹便会散;其后影子逐渐凝实,但见身形摇摇欲坠。
姑娘:“这……”
毫无预兆地,这人蓦然摔倒在地。
薛鸣玉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她低着头,恰好对上他半阖的双眼,青碧空濛,只是不够静,轻轻晃动着疲倦的波光碎影,也摇摇欲坠的。
“是你啊。”她呀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地伸手戳了下他纤柔的睫毛。
卫莲舟不得不抓住她的指尖。
“你要弄疼我的眼睛了。”
他轻轻劝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