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将纸揉成一团,突然不合时宜地想道,怎么如今他提起死,比她还要轻易?
薛鸣玉照常把门打开,此时晨雾尚未散去,天色还蒙蒙亮。她倚着门框神色淡淡地望向屋外——她们家在河边,对面杨柳岸边已有鸡鸣犬吠。
过了对岸一路向前便能出镇,可以去往更遥远陌生的地方。
而她若想过河去往杨柳岸,迎着她家屋门足足有三个方向都有路可走。三面有路,但没有一条路她知道如何走能找到薛鸣川。
薛鸣玉漠然瞧着路边几只猫打架,然后颇觉无趣地回去用烛火把信烧了。火舌舔舐着雪白的纸,她冷冷想道,就当他从这一刻便死了,也无需再等三个月。
诚然她离开他也不是过不下去,只是她心有不甘而已。
她对于每次被留下的总是她感到不快,甚而厌倦。薛鸣玉也想像他一样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可她不能。
她对此不悦。
但她并不将这种情绪显露人前。
学堂于朝霞中迎来吵吵闹闹的孩子,又于晚霞中目送着孩子欢欢喜喜地离去。各人回各家,薛鸣玉本该也如往常那样把门锁好,早早用了晚饭便回屋看书。
可心绪实在不宁,她坐不住,也不情愿勉强自己,于是干脆虚虚掩上门,就漫无目的地在镇上游荡。
附近不少人家都认得她,有的还因孩子送到她这边念书与她相熟,是以看见她都十分客气热情地招呼她一起到家里再用些晚饭。她寒暄了几句便悉数婉言拒绝。
月上西楼,皎如白霜。
薛鸣玉仰脸望着天边的明月,忽然想要离它更近些。于是她爬上了杨柳岸边的一棵树,倚着树干,她莫名想起那位数年不见的柳大人。
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斗过那些人地位更尊崇了。
她有一搭没一搭晃着腿发呆。
然而溪桥镇并不总是这般平静。
至少对李悬镜而言,绝非如此。
他是偷偷溜下山的,且他的山门并不如翠微山那样近。他离得远,因此不得不走传送阵。结果兴致勃勃玩了一转待要回去时,却倒霉地发现传送阵坏了。
于是他被迫滞留在山下。
偏偏李悬镜是第一回下山,既不熟知凡世民俗人情,又没带什么钱。当然,较之前者,没钱对于他来说更麻烦。他身上只带了灵玉,可惜去买东西没人肯认。
也有识货的看出他手里拿的是好东西,但识货的不止盯上了他的灵玉,还盯上了他整个人。
李悬镜生得尤其漂亮,积石如玉,列松如翠,所谓金相玉质不过如此,又衣衫华贵。在那些人明里暗里的打量中,俨然一头待宰肥羊。
但他一个人走在路上,身边也没什么随从侍卫,仿佛对周围虎视眈眈的眼睛都无知无觉般。不过这也怪不得他不够小心警惕。
毕竟溪桥镇都是些凡人,没听说有何大人物,抑或是了不得的修士隐居在此。
李悬镜自认还不至于怕了这些凡人,一头栽在他们手中。
“倒霉倒霉……”他噫吁嚱地叹息不止,苦恼极了,“今夜莫非要露宿荒野?可若是明日传送阵还不曾修好该如何?我又没留信,师尊他们能找到我吗?”
他焦头烂额地揉着眉心,连方向也顾不得,有路便走,有桥便过。总归也没有他的去处。
然而他越走越僻静,路上一个人都看不见,连狗都被关进院子里。唯独身后始终有几个尾巴不远不近地缀着他脚后跟。
李悬镜终于被他们跟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停下回头对他们对峙。
“诸位莫非有何要事相求?”
这几人面面相觑一番,互相交换过眼神,不怀好意地围上来,“这位小郎君瞧着倒是眼生,不像我们郦都的人。”
莫说郦都,恐怕整个襄州都放眼找不出第二个这般品貌风流的人物。
李悬镜:“我确实不是本地人,常年久居深山。”
“深山?”这几人顿时眼睛放光地盯着他,几乎难掩面上的贪婪垂涎,“小郎君竟是个道士吗?我见小郎君这一身好衣裳,还以为是哪家高门大户的公子呢。”
李悬镜不动声色捻着指腹,只觉自己似乎成了他们眼里一座金子堆就的钱山,一块流着脂油的肥肉。
他轻笑着应下,也不否认自己是个道士。
“衣裳也是旁人所赠,诸位高看我了。”
于是这些人彻底放下心来,“方才一路跟过来听说小郎君无处可去,实在惹人怜惜。说来我们倒是有个好去处,不知小郎君看得上否?”
他们一边说一边嬉笑着将他堵在中间。
李悬镜眼底的冷意愈盛,忍不住蹙眉道,“难为诸位好心相助,但不知是何去处?”
“这个嘛……”
他们暗暗对彼此使了个眼色,“自然是小郎君这样的漂亮人物才能去的地方……”说时迟那时快,李悬镜背后一人登时以手为刃对准他后颈劈了上去。
另外几人顺势围作一圈。
幸而李悬镜早早感知到他气息,游鱼似的灵活滑出包围圈。他厌烦地朝混乱的人群掷去一瞥,打算及早脱身,不与他们纠缠了。
孰料有几个反倒因为他的挣扎勃然大怒起来,不依不饶地非要将他拿下不可。
李悬镜被这群人堵得烦不胜烦,气极之下回击的力度一时没控制好,竟将人给一下打死了。
那人一断气,其余人突然如梦初醒般骇然望着他,一路高呼着“死人了死人了”,慌不择路朝官府跑去。
“等等——”
他不由自主往前追了两步,但又碍于心慌,只是茫然无措地站在死人旁,不敢走又不知道做什么补救。他虽说自幼修炼,但至今连一只鸟都不曾伤过,毋庸说生生杀死一个活人。
这下如何是好……
第一次偷偷下山就闯了大祸……
李悬镜一时间举棋不定地呆呆立在原地。
须臾间远处渐渐传来嘈杂人声,隐隐约约像是先前那些贼人的嗓音,大概是报了官叫人来抓他。一想到可能会被下大狱,李悬镜几乎下意识飞身蹿到树上。
树木葱茏,夜幕低垂。
只消他不出声,那些人或许发现不了他的踪迹。
他心怀侥幸地想道。
惴惴不安中,那些人果然与一伙官兵拿人来了。他们举着火把,也有人提着灯,幸亏灯不够明,人来得也稀,火把不够密。他们没有留意到树上藏着一个人。
“大人,您瞧瞧,我好好一个弟兄不明不白地就死在这里。您可要替我们做主,抓住那个道士呐!”
“这黑灯瞎火的,人也跑了,眼下你叫我去哪儿给你找去?”
“这……这人刚刚还在这儿站着呢!没准就躲在附近,您要不和我们分头找找,他铁定没跑远!”
李悬镜全神贯注地听着底下窸窸窣窣的动静,心不由一紧。
却在此时,他忽然听见有人在他耳畔轻轻问道:“他真死了吗?”
他登时一惊,几乎忍不住开口,却被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眼疾手快地先行捂住了嘴。“嘘。”她沉静地注视着他,示意道,“噤声。”
李悬镜眼睛飞快眨动着,脸上又冰又烫。
冰的是她那只手,捂着他小半张脸冷得很;烫……烫便是他自己了,面庞滚热,煎沸了似的。
他霎时间心乱如麻,一会儿分神去想自己杀了人的事,一会儿胡思乱想,又忍不住偷偷去瞧对面的人。
她何时上来的?在他之前,还是在他之后?若是在他之前,她不会也亲眼目睹他杀人行凶了吧……她会告发他吗?
不过几息之间,李悬镜的心中已闪过数十道猜测。
他早已慌乱得忘记自己是个有灵力会术法的修士了。
然而直到底下人草草在附近搜寻了一番,最后一无所获地抬着尸体打道回府,她都没有出声把他供出来。确认人都散尽了,她松开手问他:“你今夜要去哪里?”
李悬镜:“我没有去处……”
他话说一半才后知后觉地打住。
“你……你是什么人?”他谨慎地问道。
她清亮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似乎便已从他审慎的神色中察觉端倪。她说:“我今晚一直坐在这里。”
“那你岂不是——”
她微微颔首,“都看见了。”
李悬镜立时心如死灰。
月光溶溶,朦朦胧胧掩映着徐徐摇曳的柳枝。
薛鸣玉慢慢站起身,扶着树干揉了揉僵硬的腿,继而沿着树身缓缓往下爬。爬到一半时,她扭过头比划了下高度,然后在李悬镜惊慌的目光中毫无预兆从旁生的斜枝一跃而下。
落地的刹那,她身形不稳地前后摇晃了几下,所幸没扭着筋。
她不紧不慢踩着月光往家走。
而她身后的脚步声也渐渐靠近。
李悬镜:“你要去哪儿?”
薛鸣玉:“回家。”
李悬镜惊讶极了:“你住在附近?”
薛鸣玉没有立即回复他,而是继续往前走了几步才指着半掩的门,“我家。”她简短地介绍后,便朝里走。可这回李悬镜没有跟上来了。
他犹豫不决地徘徊着,不知该往哪儿去。
下一刻,他被屋里突然亮起的灯光晃得情不自禁望去。
薛鸣玉挑亮了灯芯,将灯罩放下。
“你不进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