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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二朵菟丝花

李悬镜腾地站起来。

“我……我真是喝多了,真是喝多了,”他深深垂下头,眼神闪躲,嘴唇发抖,碎碎念着,“竟然都开始幻听了……肯定是太累了,对对,太累了,我得赶紧回去睡一觉……”

他猛地扭过身,踉踉跄跄往前走。却走到半路猝不及防平地摔了一跤,扑通一声跌了个狗啃泥。李悬镜痛得倒抽一口凉气,捂着酸疼的鼻子鬼使神差回头看了薛鸣玉一眼。

薛鸣玉恰好惊讶地望着他。

他的脸庞顿时红霞烂漫。

李悬镜迅速收回眼神,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然后在仓促之间慌不择路地跑了。

好丢人。

怎么办?他该如何是好?

她喜欢他吗?那他喜欢她吗?

喜欢的话,要如何是好?他要怎么做?要回应她吗,可万一只是一句戏言怎么办?万一她只是在捉弄他,抑或是无心之语呢?如果不喜欢——

李悬镜纷乱的思绪突然有一刹那的停滞。

他有可能不喜欢她吗?

……

他的手慢慢移到心口,用力按了下去——他能感觉到。

他能感觉到心脏一下又一下有力的、急促的跳动。比任何时候都要快、都要急切,好像里面藏着一只雏鸟迫不及待要破壳而出。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李悬镜仿佛浑身都被雷电猛然一击。

好像不可能……

他喃喃低语着,缓缓向后仰倒在床上,大脑彻底空白。

李悬镜翌日一大早便起来坐在院子里劈柴。

其实没那么多柴要他劈,他单纯是想做点什么免得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当然,最好是坐在院子里,好叫她看见。他也好看见她。

可惜她仿佛无事发生般路过,除了微微点头,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忙忙给外面喊门的学生开门去了。

李悬镜不觉怨念颇深,忍不住腹诽这些孩子实在勤奋得过头,有这闲空不如在家里多睡会儿,何必来得这样早?

他一面想着,一面失魂落魄地劈柴。

就在此时,墙外的柳树上忽然精准地砸来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恰好弹了他个脑瓜。他厌烦地抬头,以为是谁家讨厌的小孩,结果竟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

“山楹!”

李悬镜猝然站起,柴和斧头在他脚边哗啦啦散了一地,他却顾不得了。

来人立于树梢枝头,冷淡地注视着他,眉心折出浅浅的痕,十分的不耐。他弯起指节不轻不重扣了几下树身,示意他过去。

李悬镜生怕薛鸣玉瞧见同门来找他,不敢和山楹僵持,立即飞身上树。

“你怎么来了?传送阵修好了?”他惊喜道。

山楹垂眸望着他——

鸡窝头、泥黄的脸。

他又偏过头斜睨着地上七零八落的木柴——劈得倒是齐整利落。也不枉费这些年风里雨里都不曾落下过的剑法。可不就是比寻常人砍的柴要漂亮许多。

他眼底浮出淡淡的讥讽,哂笑不已。

“你这是做什么去了?”山楹问,“短短数日而已,何至于沦落为凡人仆役?”他居高临下打量着李悬镜涂了姜汁的脸,终于掩不住厌恶与不齿之色。

“她敢羞辱于你?”

他的声音冰冷得如苍梧山的雪般,每吐一字便掉下一块冻得硬邦邦的冰碴子。

李悬镜心一紧,“不是她!”

“与她无关,你别找她,是我自愿的,虽然我也是迫不得已……”他三言两语便把先前那出闹剧抖落个干净,“……我回不去,可不就只能躲着那些官兵。”

话音刚落,便听山楹不留情面道:“废物。”

“不过杀了一个人罢了,竟能让你惶恐至此!就这点本事,亏你也敢私自下山,还不速速与我回去见过师叔他们。”

“这……可否宽容些时限,待我过了今夜便走?”

李悬镜纠结不已,同他商议。

“师叔他老人家已经在诫堂等你了,你难道连师门的命令也要忤逆吗?”山楹平静地望了他片刻,忽然若有所思道,“你不情愿跟我回去,莫非此处有你留恋之人,以至于有家不肯归?”

李悬镜的脸色登时忽红忽白。

“没有的事!是你多心了。”他几乎按捺不住语气的激烈,然后怏怏地一下子蔫了起来,“罢了罢了,我这就跟你走。只是我承蒙人家照顾多时,总不能不辞而别。”

他从树梢跳下,仓惶间赶去书房留下一纸信。

匆忙之中他也顾不上措辞优美,将将落下寥寥数语以表感激不尽,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这封信直到傍晚才被薛鸣玉发现。

她攥着信纸看了整整一个时辰,逐字逐句地看。而后突然起身面无表情地把信凑到烛台边点着了,烧得一干二净。

骗子。

人都一声不吭地跑了,竟然还在骗她,说他是个道士。

分明她夜里提着灯找他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附近的那道阵法——从前薛鸣川专门指给她看过的。他总担心她会乱跑,哪日说不定就倒霉地一脚陷进某个隐蔽的阵法。

他肯定是回自己的山门去了,只是不肯告诉她。

修士总是这样的,总喜欢自以为是地瞒着她,到头来只叫她不快。

薛鸣玉不悦地想,为何她后来接连遇见的几人都是修士,都能修炼呢?几年前她还以为修士都是传说中的人物,世间罕见。可如今看来,分明也不少。

而这样多的人里,凭什么没有一个她呢?

这算什么?

算她倒霉吗?

时运不济,还是天命如此?

她慢慢坐了下来,脸孔透出一股可怕的沉静与专注。

不会一直这样的。

或许……或许她总有办法。

她总会有办法。

……

李悬镜在与不在,对薛鸣玉而言其实没多大不同。她就像喂了一只墙外飞来的野雀,又由着它吃了一段时日的鸟食便飞去。

她照常过了许多日。

有时路过镇上贴告示的地方,她会停下看一眼。李悬镜的那道悬赏已经越来越淡了,墨像的色泽在渐渐淡化褪去,李悬镜的模样也在她眼里慢慢淡去。

淡到她快要完全忘了这件事时,忽然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正是傍晚,薛鸣玉刚结束一天的课业,闲闲地收拾东西。闻声她走过去打开门,“是您啊。”她微笑起来,把留堂的小姑娘叫出来。

“齐铮,你兄长来接你了。”

小姑娘顿时旋风一般嗖地蹿出来,“老师!老师!你瞧,我的最后一张字也写完了!”她一下蹦得很高,翘着两条辫子把手里的字帖高高举到薛鸣玉面前。

薛鸣玉声音柔和地夸赞她:“写得很好。”

于是她更高兴了,又举着去和她兄长炫耀。

她兄长生得一张白净文秀的脸孔,五官算不得多精致,却看了叫人舒心和悦。整个人站在那便温温柔柔的,如春风迎面。

他顺着齐铮的心意仔细瞧了她的字,也极其详尽地评点称赞了一番。这之后才从袖中掏出一只秀丽的锦袋,十分小巧的模样。

书生把锦袋递给薛鸣玉,“小妹这些日子多亏您了,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望您收下。”

薛鸣玉当即便要推拒。

却被齐铮抢了塞给她,“老师你别不要啊,这可是我哥哥亲手刻的印章。你昨天不是说原来那个坏了吗?我一回家就说了,哥哥晚饭都没吃试了好多次才刻出来的呢!不要白不要啊!”

书生遭人拆台,不由尴尬极了。

他无措地低下头,“我手艺不大娴熟,让您见笑了。”

薛鸣玉为着他慌乱羞愧的神色不觉多看了一眼。转眼间她便改变了心意,将锦袋打开。果然里面悉心装着一枚玉章。其实这玉章刻得很不错了,书生的自贬恐怕也只是谦辞。

她摩挲着玉章凹凸不平的纹理,认真地向他道谢:“您多费心了。”

于是这对兄妹俩如出一辙地笑起来。

仿佛她肯收了东西,倒成了她们之幸了。

……

薛鸣玉本以为这件事会到此为止。

然而第二日中午齐铮竟然不回去用午饭了,说是提前带了糕点来学堂。她亲亲热热地凑在薛鸣玉身旁,糕点就摆在眼前,却一个劲儿地捻着要喂给她。

“老师你尝尝嘛!”

薛鸣玉再三推不掉,只好低头抿了一块,味道倒是香甜得恰到好处。见她肯吃,齐铮高兴极了,跃跃欲试着恨不得将一整盒全塞给她。幸亏被薛鸣玉强行劝住了。

“这是哥哥做的,是不是很好吃?”

分明周围没人,齐铮仍旧凑到她耳边偷偷摸摸说悄悄话似的:“哥哥说不让我告诉你。”说完她冲薛鸣玉眨了几下眼睛,有些委屈地撇着嘴,“可是我憋不住。”

“他越不让我说,我就越熬不住想说了。”

叽里咕噜说了一连串后,齐铮又小声对薛鸣玉说:“老师,我哥哥是不是很贤惠啊?他既会刻章,还会做好吃的……他什么都会,可能干啦!”

她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说着说着息了声,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冷不丁道:“老师,你要不然把我哥哥娶回家吧?”

“到时候我就和老师一起住,然后让他给我们洗衣做饭!”她眼睛亮晶晶的,“好不好?”

薛鸣玉柔柔笑着,不言。

但翌日起,她便再不肯收齐铮的东西,并催着她同其她孩子一样回家。书生大概也是个知情识趣的,从此不敢假托妹妹的名义各种笨拙地讨好她。

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只是他的好总让薛鸣玉如鲠在喉,就像咀嚼着他亲手做的甜糕,松软芬芳,入口即化,却甜得乏味单调。和他成亲似乎不错,但她往后的人生从此也干瘪得一眼能看得到底。

她不喜欢。

更不甘心。

她只会和令她嫉妒的人成亲。

至少他们能让她得到什么。

薛鸣玉独自坐在油灯下对着光一点点转着手中的玉章把玩了会儿,半晌,她抽出一张白纸写了封信。这封信第二天被她亲自送给了翠微山下的守门人,并烦请他帮忙带上去。

信中没有多余的内容,只问了薛鸣川的归期与下落。

收信人是崔含真。

他和薛鸣川自那年之后私下里时有往来,也给过薛鸣玉一样信物,说是她需要的时候便可以拿着这件信物去翠微山找他。

可在此之前,薛鸣玉一次都没找过他。

但如今不同往日,再不主动做些什么,她怀疑自己迟早会被渐渐抛弃,然后被他们的世界慢慢排挤出去,就像踢掉一个不足轻重的石子。

薛鸣玉绝不接受。

然而,回信未至,反倒引来了许久不见的崔含真本人。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不瞒你说,他的去处我也不知。很多事他不止瞒着你,也瞒了我。我不能回答你。”他长叹一声,歉疚温和地望向她。

“但我能带你上山。”

崔含真:“你要跟我上山吗?”

薛鸣玉:“上山做什么?”

他斟酌道:“你或许可以和门中弟子们一同习武,虽然你不能修炼,但借此强身健体也是好的。”

薛鸣玉思索了一刻,询问道:“山上会有许多书能看吗?”

这便是提要求了。崔含真听见顿时松了一口气,“自然。”

“那我听你的,”薛鸣玉轻声对他说,“你带我走吧。”

……

她和邻里说好有事要出远门,请她们帮忙照看宅子,又把学堂暂时关了。在她有条不紊安排琐事的时候,崔含真就沉默地在那棵柳树下等候着。

他施了咒,旁人都看不见他,唯独薛鸣玉在他的默许中,成为了例外。

薛鸣玉简单收拾了衣裳便跟他走了。

结果刚到山门,就有人奉命传唤崔含真。崔含真匆忙间只来得及给她安排了住处便离去。除此以外,还有一枚令牌。

“你拿着它便与门中弟子无异,可在山中畅通无阻。你要的书,亦能通过此令牌去藏书阁借阅。”崔含真如是交代道。

薛鸣玉握着它翻来覆去地打量,“好,多谢。”

她把令牌收好,又去看自己的住处——小院清幽,树木葱茏。呼吸间俱是沛然灵气,叫人心旷神怡。只是这院子并非独自隐于一角,就在隔壁还有另一处更为简朴的院子。

瞧着似乎是空的,没人住。

薛鸣玉站在院门外探头朝里窥视,正要转身时,却骤然听见有人自她背后质问道:“你是谁?”声音淬了雪一般,透着凛冽的寒意。

她讶然回首。

却毫无预兆地撞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萧青雨。

只是不见他暗金的竖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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